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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经筵的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群贤云集,除却皇帝特地召来的四位山长,其余在朝官员中,那些文名卓著的学士亦是常常亲自召开诗社文会。在他们看来,如果没有张寿时不时招惹出来的某些事端,那么,册封太子之前的这一次经筵,绝对是永辰年间一次最大的盛事。
而因为这一场盛事,锐骑营上下几乎是全天巡行于京城内城,再加上龙蛇混杂的外城之中,南城兵马司的兵马使一职骤然升格到正四品,就连名字也由南城兵马司改成了五城兵马司,直辖南城兵马司,直管其余四城兵马司,于是……顺天府衙以及宛平大兴两县衙就闲了。
但要说真闲,那却也未必,毕竟,顺天府衙快班捕头林老虎,以及其他三班差役,前两天还刚刚从朱莹和一帮纨绔公子哥手中接了个私活,结果查到了司礼监掌印楚宽的头上。
当听说朱莹直接堵了司礼监外衙的时候,饶是林老虎知道朱家的厉害,还是担心遭了池鱼之殃,哪怕探听到楚宽带着司礼监众人退避三舍,等事后据说还在御前露出口风愿意赔礼,他仍旧心里七上八下,直到须臾两三日过去,没见有人找他和手下人麻烦,这才稍稍放心。
这一日,他应了宛平县衙的快班张捕头之邀,过来喝酒。两个人是积年的老相识,从前顺天府尹正三品,宛平县令却是正六品,他们虽说都是捕头,却也有上下之分,如今天下四大京县,大兴、宛平、江宁、上元,悉数都改了正五品,林老虎少不得就调侃起了张捕头。
“有道是水涨船高,你家县尊升了正五品,你这个捕头也比平常金贵多了,以后有什么事,轮到老弟你带挈老哥我了!哎,王大头和秦国公虽说性子不同,可全都是难伺候的主儿,比你家那位县尊不好对付多了。”
张捕头顿时苦笑:“我家县尊哪里就好伺候了。他之前是苦熬资格这才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如今竟是得到了皇上单独召见,面授机宜,升了正五品,那真是满心热炭团似的,之前还异想天开出了很多新主意,要不是被几个师爷死死拦回去,呵呵,他真敢就这么实施!”
都说快速拉近两人距离的最好方式,除了酒和女人之外,那就是骂上司,更何况张捕头和林老虎这交情,那更是边抱怨边喝,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可两人正喝到兴起,厚厚的夹棉门帘之外,陡然就传来了焦急的叫嚷:“张爷,张爷!不好了,不好了!”
当差人的通病,听到不好两个字就脑仁疼,更何况张捕头此时和林老虎酒意正酣,听到这话那更是火冒三丈。他随手举起酒杯就想要砸,可眼见林老虎一把抢过,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想起自己头上不止县官,还有一堆他一个都惹不起的现管,顿时颓然叹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仿佛是发觉屋子里没反应,外头那人竟是冒冒失失直接闯了进来。人瞥了一眼林老虎,没把其当成外人,拱了拱手就气急败坏地说:“张爷,林爷也在正好,皇上和太后娘娘,还有几位娘娘,据说再加上公主郡主之类的贵人,都去了外城兴隆茶社!”
这一刻,林老虎和张捕头相对而坐,两个人的唯一反应就是……没有反应。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事先竟然一点都不知情!皇帝突然出行,即便不摆卤簿法驾,这不得事先通知各大要紧衙门,暗中警戒,布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戍卫吗?更何况还有太后嫔妃和一堆宗女!
知道今天是御厨选拔大赛的决赛,他们还事先去问过从头到尾组织这一活动的陆三郎,陆三郎只推说如若皇上出来,总会通知到你们所在衙门的,后来没消息,他们也就没往心里去,谁知道这竟然是托词……不,很可能那个八面玲珑的小胖子确实不知道!
两个人你眼望我眼,最后张捕头声音干涩地问道:“这是兴隆茶社那边传话,让我们去警戒防备着,还是怎么着?”
“不是……是太后带人出宫的时候动静有点大,到了兴隆茶社之后,消息就捂不住了,陆三公子这才急急忙忙传下话来,说是锐骑营都已经布置好了,五城兵马司有朱大公子亲自坐镇调度,出不了事,县衙和府衙只管维持治安,别兴师动众赶过去。”
尽管门外那人说得仿佛很轻松,但林老虎和张捕头你眼望我眼,谁都没觉得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状况就很轻松——毕竟,如今五城兵马司的骤然集权,也意味着他们往日面对的骄兵悍将——又或者说散兵游勇——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牢固的集团。
未来的赵国公如今亲手抓着五城兵马司,这能和从前那一堆地头蛇和老兵油子比吗?
心情不好地打发走了门外报事的人,两个难兄难弟接下来就喝起了闷酒。虽说两人的顶头上司,沈县令升了正五品,林老虎上头那位最难对付的王大头也变成了秦国公张川这种顶尖勋贵,看似都是御前最得意的人,但两个人都有一种如今京城已经风云突变的感觉。
“几十年的老格局了,说变就变,哎,我真不知道日后该怎么过!”
喝着闷酒,涮着火锅,发着牢骚,两个人的话题也很快开始天马行空似的乱转,当三五分的酒意变成七分时,某个煞风景的声音竟是又来了:“张爷,林爷,不好了!”
这一次,林老虎也气急败坏地直接砸了桌子:“怎么就又不好了!”
门外来的人和之前的并不是一个,他被林老虎这态度给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方才开口说道:“外头国子监张博士和赵国公府朱大小姐送了个人来!”
一听那两个称呼,就连林老虎也在瞬间头皮发麻。这段日子,张寿和朱莹总算不常麻烦顺天府衙了,上一次因为拍花党的事把外城来了个大扫除,那善后的事情也是丢给了宛平县衙,别说他松了一口气,宋推官松了一口气,就连看似不管事的秦国公也同样松了一口气。
可现在,张寿和朱莹竟突然送了一个人来宛平县衙?这明显是又出事了啊!偏偏他还主动送上门来在这喝酒……
果然,林老虎立刻就只见老兄弟的利眼瞬间盯上了自己。知道这时候就算想溜那也是痴心妄想,他索性光棍地说:“喝了这么一顿酒,正好也该去走动走动,我们哥俩一块去看看吧,如果棘手的话,我们一块参详!”
有了林老虎这话,张捕头这才挤出了一个笑容——没有疑难也就算了,如果有的话,当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块头疼才是真的!
然而,当他和林老虎一同赶到,得知沈县令竟然亲自在二堂接待张寿和朱莹一行人,而且听说来的还不仅仅是这对璧人,还捎带了三个书生,他们那最后一点侥幸顿时打消了。
果然,等他们来到二堂门口时,就正好听到了里头在那解说前因后果。当听说一个莫名其妙的壮汉当着张寿和朱莹的面,将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给直接撞了落水,落水之后还一度下手暗害人,甚至在朱宏去救人的时候,人假装溺水下黑手,林老虎和张捕头不禁面面相觑。
那个愚蠢的家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下过水的朱宏以及落过水的邹明,朱莹直接从赵国公府弄来了一辆最稳当的马车,在里头烧了暖炉,连大夫也一并请了,护送了他们过来。邹明体弱,此时已经有些发热的迹象,但说起自己被人撞下水的情景,他却还是勉强打足精神,从自己这角度重述了事件过程。
而朱宏往年就有冬日下河的经历,之前擦洗过身子,灌了姜汤,他此时看上去已经神色如常。细说经过之后,他又禀明,早已把人身上的湿衣服以及所有物件都打包存了,这自然而然就迎来了沈县令的赞叹。
而赞过之后,沈县令见张寿颔首命人把证物送过来,他就扬声叫道:“来人,去叫张不二来,对了,让他带两个擅长验证物的精细仵作!”
“县尊,卑职已经来了。府衙林捕头正好也在卑职这儿,他从前就曾经是最好的仵作。”门外张捕头不由分说就一把扯起林捕头入内。虽说紧急拾掇过,但这会儿身上酒气仍旧难以避免,如果不拉上林老虎,他生怕会遭到县尊责难。
而看到林老虎这个熟人,张寿不禁莞尔,朱莹更是笑了起来:“林捕头你这是什么鼻子?什么风声都能闻到!难道知道我们要来,特意在这儿等着?”
我要是真有这预知的本事,我肯定就不来了!
林老虎心中哀叹,面上却还不得不强打笑容。可还不等他寒暄恭维,张寿就开口说道:“既然人送到了,论理我们不应该再管,但今天我和莹莹是一时兴起才往什刹海去的,这三位应考明年春闱的公子却是本来就约好了冬游什刹海,若此事不是意外而是蓄谋……”
“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冲着他们去的。但是,他们全都说刚到京城数日,人都不怎么熟悉,更不要说得罪人,所以,这件案子不好查,沈县尊和林捕头张捕头,恐怕要辛苦一些。”
发现竟然可能是很难破的悬案,别说沈县令此时脑袋有些胀痛,林老虎和张捕头也都不禁暗自叫苦,尤其是得知那撞人入水者虽说一度苏醒,但却沉默不出一言,两人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得到了林老虎的暗示,张捕头立刻毫不犹豫地说:“此等凶徒如若抵死不招,那就不得不拷问了!”三木之下无勇夫,不行拷讯,难道还好言好语劝其招供吗?
张寿对这年头那简单粗暴的讯问模式早已经习惯,他也没有为犯罪嫌疑人争取人权的意思,但这事儿当中的疑点……又或者说槽点实在是不少,因而他忍不住提醒了两句。
“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他撞人落水的一幕,但听朱宏说,此人是突然疾奔现身,而后就无视他们三人,直接冲撞过去,将邹公子撞了入水,就仿佛是失心疯了……所以,之前在店里,朱宏告知我此事之后,也用了些手段盘问,却没有问出有价值的消息。”
这一次,林老虎和张捕头全都听明白了。朱宏的所谓手段,无非就是暴力逼问,如果出身赵国公府的这么个精明人都没在短时间之内问出来,那他们要问出事情原委,那也绝对不会容易!
就算宛平县衙素来刑具齐全,那仍然会相当花时间!
就在沈县令也正有些牙疼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少爷要问什么?”
听到这声音,张寿微微一愣,朱莹却立刻喜上眉梢:“哎呀,阿六竟然来了!我听爹说,花叔叔当初就是最擅长问人口供的,阿六肯定也有这本事!”
见朱莹一说这话,门外立刻传来一句“那我去了”,张寿不由得哑然失笑。阿六明明带着四皇子去江都王府看热闹听壁角,可没想到人竟然这么快的耳报神,就追到这儿来了!再一想,他和朱莹之前去的银锭桥距离江都王府不远,阿六听到消息赶过来也不奇怪。
就不知道……四皇子那冒失小子有没有一块跟过来!
无论沈县令,还是张捕头林老虎,谁都不会问阿六到底有没有这能耐这种愚蠢的问题——他们恨不得阿六真有这能耐,也好给他们解决一个最大的疑难。而如果没有,有这个据说皇帝都很熟悉的小子以及赵国公府的心腹家将一块参与过,真要查不出来,也多个背锅的。
可邹明在内的三个书生此时却听得一头雾水。邹明更是忍不住问:“县尊,这样妥当吗?”
之前在店里,那个救他的赵国公府家将亲自审问犯人,那还能说是事急从权。可这会儿已经在宛平县衙,由一个外人审问犯人,这好像不合情理吧?
可他这话一问,就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就连两个同伴亦然。他也分不清楚这些目光有什么区别,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鄙视了,这下顿时大为郁闷。
好在林老虎听说过张寿收集年轻人才的习惯,此时满脸堆笑地解释道:“邹公子,有些人是不见黄河心不死,还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些人的嘴,都不是那么容易撬开的。”
邹明最初不大相信,可不大一会儿,他只听到外头传来了刚刚那个没什么起伏的声音:“那家伙说,因为屡试不第,于是听信传言,想自宫进司礼监,日后好报复那些考官,谁知道司礼监只收自己人,根本不收外人,走投无路的他就想杀几个进京的举子,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