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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诊是圣殿一年中面对平民最大的盛事, 为了宣扬光明的恩泽, 在雪后这样地救治民众, 给予他们祝福,帮助他们更好地开始春天的劳动。这既是一场盛事,也是耗资甚巨的工程, 钱财、药水、食物、储存的魔晶和人手, 圣殿筹备这个未免没有彰显实力的考虑。宁宁在早上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跟着利昂骑士的身后默默地走。
她很少能见到这样,在晨曦之光中,沉默地铺满一地的人。宁宁这么瘦小,挤不进那样的人群,她也不敢挤进去,将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的任务总是在厨房里, 筛一天的面粉, 做一天的杂事,准备酒和面包, 让小工将它们一大盘一大盘地运出去。宁宁走在大棚的中心,能看到那些人, 他们睡在残雪的中央,巨大的魔法阵在他们中间升起,即使走在这里, 都能感到温暖的热浪。宁宁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穿破掉的鞋子了,即使如此她也相信, 假如自己光着脚踩在地上, 能感到温暖一路地涌进心头。
奇妙的魔法, 圣光、魔法、火球和水箭,宁宁每一次见到,都觉得是匪夷所思的东西。这个世界的人们竟然能靠念诵咒语就用出超能力,像动画片一样。宁宁曾经偷偷在小屋里学从教堂中听来的那种咒语,当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艾瑟尔不能直接将宁宁带到这里,暗中的人想必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宁宁被伪装成一个圣殿的孩子,利昂将她带到一个大棚最深处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大开着,炉火熊熊燃烧,地上躺着的人横七竖八地躺着,宁宁看了一眼,起码有三四十个。
这已经是看起来让人恐怖的规模了。他们感觉确实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被褥脏污散乱,片落地散着血迹污垢,即使在空气里回旋的清风里,也能隐约闻到一股难忍的腥臭。病人昏睡着,没有能昏睡着的就痛苦地低声呻、吟,地上遍布着细细的光线,将整个房间串起,不停地有轻微的声音,当血污流到地板上的时候,圣光便与那股邪恶的黑气搏斗,扭动着在地上留下一股难闻的焦痕。
利昂说:“进去吧。”他盯着宁宁进出了那么多次城门,无论如何板着脸也不会有当初那种吓人的恐怖了。虽然宁宁还是不太敢和他说话,她也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很镇定的样子。她小声道谢,一脚踏进了门。宁宁感到从脚底涌来一阵刺痛,她的头有点晕,但是倏忽即逝。宁宁眨了眨眼,空气中似乎有波纹荡漾,让她有一下的眼花。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房间中的一个人从病人身边站起身来,原来那是一名牧师。牧师抬起头来说:“利昂阁下。”宁宁觉得他的口音好像有点奇怪,含糊不清。
利昂说:“这是新送来的帮工。”牧师点点头,表示明白。
宁宁小声向他道谢:“谢谢您,利昂阁下。”利昂没什么表情,转身离开。以他的地位,大可不必搭理宁宁,他也多得是事情要做。
让宁宁意外的是她在这个地方出乎意料的快速上手。既然艾瑟尔说宁宁不必担忧被毒素传染,除此之外,宁宁没什么可怕的。这间房间里除了昏迷和痛苦的人,派进来的帮工都是一些懵懵懂懂的孩子。——估计也就比厨房的那些小几岁。圣殿好用孩子,除了孤儿之外,也会有虔诚的人家将自己的儿子梳洗干净送来,好伏在神的膝下聆听教诲,他们还没资格做牧师的侍从,就只能被指派来做这种送死的活。宁宁马上又变成了头领的位置,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抖抖索索,害怕得不敢上前。她指派他们用布擦掉病人身上的脓血,将血水送到净化的圣坛里去。有孩子强忍着恐惧说:“你看他们的样子,我们会死的!”
宁宁站在那里,将这些还懵懵懂懂,将自己吓得不得了的孩子们逼得像是躲在角落里的兔子,她冷着脸说:“胡说八道!这里是圣殿!外面的唱诗班一夜不停地唱着圣歌,牧师和主教就在门外,怎么可能会有邪魔侵害我们!颂念光明的名字,光明神会保佑我们的!”
她带领他们读圣诗,以身作则去脱那些病人的衣服。他们的身体仿佛从里面烂开,光明的气息浸润在皮肤上,像是毒药。与其说担忧自己的死,不如说这种近距离的冲击更恶心些。牧师都不敢看这种身体,他们微微的别过身去,为病人吟唱咒语。
宁宁在这里待到下午,逐渐明白这间房间是什么机制。来这里看病人的不多,只有一个主教,三个牧师。每到主教来的时候,他们就必须赶快趴在地上,用嘴唇亲吻流过脓血的地面。主教华丽的淡金色袍子从她面前路过,他是个微胖的中年人,两鬓有些发白,神色看起来很是不豫。他似乎总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会问一些问题,关于病人的状况什么的,没有人敢回答,所以通常都是宁宁回答。
宁宁低着头伏在地上的说:“冕下,刚刚已经有一个去往神的身边。”
那个人几乎半个身体都烂空了,还重得跟一块可怕的石头一样。宁宁不得不叫好几个人一起,用木板将他运到圣坛边。巨大的光明的华美的圣坛,仿佛这时候成了化尸池,真是讽刺,他们这样地将尸体透进去,像丢进化粪池里,看着他在里面没顶。孩子们吓得不停念诵神的名字,拼命用圣水洗手擦身。宁宁随他们去。她也尽量的学他们的样子,好不那么出格。
主教嗯了一声,然后似乎回过神来的问:“好。……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宁宁说:“我叫做尼尼,尊敬的冕下。”
她的声音有一点抖,宁宁觉得可能是自己没什么力气。照顾病人原来是体力活,她以前看顾小汉斯的时候,还以为只要会熬夜就好。……大约是小汉斯还是太年幼了吧,就算是扛他出去埋,也不需要耗费多少力气。
主教没说什么,点点头走了。三个牧师会轮流进来,定期吟唱咒语,维护这个房间内法阵的运转。即使是宁宁也看得出来,这除了拖延他们死去的时间以外毫无益处。反倒是小柔要的药,宁宁马上就找到了,隔壁的小房间里装满这种药物,帮助睡眠,强效镇痛。宁宁随便在给一个病人灌水的时候偷藏一点,就能给小柔拿到灌倒大象的份。
宁宁觉得这些牧师好像确实不是雷乌斯的人。他们有时在房间里碰见——更像是偷懒休息,他们会叽叽咕咕地谈论一些事,还当着他们的面抠鼻子抠脚,这可不是圣殿的牧师会做出来的事。他们的口音很含糊,宁宁有听见他们议论彼此的家乡。
“俺在什么什么郡。”一个牧师懒洋洋地说:“可累死俺了哦。”
“那可不是。”另一个说:“好像你那边过来好两天的的路吧。”
宁宁仔细回想了很久在树洞中听到的话。将它和艾瑟尔语焉不详的解释拼接起来,似乎能大致摸清这件事情的轮廓。撒姆·威登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给了那个神秘人一个东西,这个东西造成了现在如今的样子。——那么会被杀掉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唯一会来看病人的主教。
但宁宁要说出来吗?她其实可以旁观。伯爵和其他人达成交易,他杀掉王储,其他人杀掉主教。艾瑟尔大骑士不会有危险,只要他不发现这条线索,这件事情就会完美落幕。但晚上艾瑟尔问她:“今天有什么发现吗,尼尼?”宁宁明明打定主意不张嘴的。
她说:“可能……我发现,那个,主教。”
“哪个主教?”
宁宁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宁宁也没发现他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如果说一个人心事重重就显得可疑,艾瑟尔明显也是嫌疑犯之一,而利昂骑士可以直接钉上绞刑架了。宁宁只是假借主教,将撒姆·威登的交易有选择地说出来。但是在说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又想到,如果撒姆伯爵知道她当时在那里,……那桩交易,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但宁宁是什么人,撒姆·威登怎么可能会为了她去做一番关于王储的骗局。宁宁站在那里,低着头,将事情说出来了,又觉得很后悔。但她也只有将白天的见闻简单地交代。她狼狈地出了一身冷汗,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怎么会这么结结巴巴,颠三倒四。艾瑟尔微笑地说:“我知道了。”他拍拍宁宁的肩。“辛苦了,你去睡吧。”
宁宁为了不被撞破住在艾瑟尔府的秘密,还得多绕好几圈路,跑到某个什么街什么巷,劳尔大叔在那里采买东西,她可以偷偷钻马车上。——搞得和地下党接头一样。宁宁跑了一天,腿都快跑断了。艾瑟尔的手放在宁宁的肩上拍着,突然顿了顿。宁宁感到肩膀一痛,她抬起头,艾瑟尔看着她,她问:“艾瑟尔大人?”
艾瑟尔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他说:“……没事,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去睡吧,尼尼。”
宁宁行礼出去。她觉得可能她是跟义诊和春日祭有仇,无论她在哪里,这几天都一定要累得跟狗一样。她打了个哈欠。艾瑟尔注视着这个孩子,好容易在他面前露出平常的样子。房门在他眼前关上了,他握了握手。魔力触角刚刚收回手中,光芒在掌心流转,被烧灼到的力量剧痛。
这是怎么回事?他震惊地想。尼尼坐在他面前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的样子好像还浮现在眼前。他那么瘦小,又努力、认真、勤奋、虔诚。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将受过的苦置若无物。尼尼是个好孩子。
艾瑟尔仍然不太确定,刚刚烧灼到手中的是什么东西。可是那又何等鲜明,和他这些日子以来所关注的一样,艾瑟尔无论如何不会弄错。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弱?这和他以前碰见的完全不同。那一瞬间,艾瑟尔几乎是觉得,那身体里,只是一个静止的芽。噬人的毒还潜伏着,还没破土而出,可是这绝不可能。那个感觉绝不可能。
他震惊地想:……尼尼被深渊气息侵蚀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