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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谢均来过贺家后, 贺桢提起谢均的次数就变多了。每每下朝归来,皆要赞几句谢均的好处,今日是夸谢均忠心直谏, 明日是赞谢均深谋远虑。一旦提到谢均, 贺桢的眼眶便清明得发亮,好似寻着了个官场的风标似的。
只可惜, 陛下身子日渐羸弱, 原本是三、六日一朝, 如今已改成十日一朝。贺桢不能常常见到谢均, 就只能在秦檀面前夸他。
贺桢脾气有些怪,不够圆融, 与同僚也不大相处得进去。同僚往来,皆要去风月场所喝酒听曲, 独他一个早早回家去,分毫不沾风流韵事。那些酒水, 他亦是碰也不碰的。如此一来,同僚皆暗暗嘲讽他假清高、装模作样, 贺桢在官场间根本无人说话。
待回到了家里,他想同旁人倾诉一番谢均的好,左右都寻不到人。贺老夫人与不中用的弟弟自是不必说, 方素怜虽温柔小意,又是他珍爱之人, 可于朝堂之事却毫无所知。挑剔来去, 竟只得一个秦檀可说说话;至少她出身大家, 懂那么点京城事。
秦檀每每听到贺桢夸谢均,就觉得心里有点儿气。
那相爷的心眼小的好,知道她不爱贺桢,还要特地上门来窥个真假;末了,竟送了一本戏谱,讽她演戏演得真。难怪谢均一直不娶妻,想来是怕自己的小心眼祸害了别的女人。
“檀儿,今日陛下震怒,要斩那御史中丞,整个朝堂俱无人敢发声,唯有谢大人上前直谏,令陛下留下了中丞一命。”贺桢提到谢均,神色都亮堂了起来,“若是人人皆如谢大人一般,大楚社稷必将稳也。”
秦檀听得耳朵起茧,忍不住泼他一盆冷水:“那谢大人可不是如表面上一般和气好相处的。能与太子殿下打交道的人,又岂会真的是好人?”
贺桢喉中话噎住了。他垂了袖口,道:“妇人不得妄议政事。”
秦檀:……是你自个儿与我提起的政事,怎么反倒怪起她来了!
秦檀烦他,当即低了头管自己绣鞋履。可秦檀不答话了,贺桢却又觉得意兴阑珊。这说起话来无人能搭腔,终究是一件寂寞之事,他还是挺想有个人能与自己讲讲这等朝堂之事的。于是,他问道:“太子殿下慧眼识人,颇具贤才,你怎么可以那样说他?”
秦檀:……这家伙不是说妇人不得妄议政事吗!怎么又问起这档子事来!
“我随口说的!”秦檀不高兴,搁下绣线鞋帮去帘后头了。
如今陛下尚在,太子自是不敢太过放肆。但他日太子登基,那便是本性悉数暴露,残戾莫测、荒淫阴狠,叫大楚国人俱是心寒。幸好,尚有谢均在旁匡正,令太子不至于太过行差踏错。
贺桢还想夸谢均,此时,外头却来了个小丫鬟,乃是怜香院里头服侍的下等仆佣。“大人,夫人,方姨娘忽而有些头疼,想禀明夫人,去请个大夫。”
“素怜身子不适?!”贺桢立即蹙了眉,朝外头走去,“快带我去怜香院,我去看看素怜。是着了凉还是怎么的?竟弄得这么不小心。”语气间,俱是担忧。
走到门前,贺桢还不忘回头叮嘱秦檀:“你不要怠慢了素怜,她虽是贱妾,可却是个良善温柔之人。不管你容不容得下她,她病了,都是要好好照料的。”他紧紧盯着秦檀,语气严肃得很。
方素怜一旦出了事,贺桢心中的天平立即倾了过去。
秦檀“啧”了一声,道:“知道了,自然会紧着你的心上人,又不是差那点儿银钱。”
她看着贺桢远去,心底有一丝冷意。
她知道,方素怜终于开始着急了。
秦檀试探着提过几次当初盗匪的事儿,方素怜若是从贺桢这里知道了,早就该慌张了。她能稳坐到今日,已实属不错。如今贺桢在秦檀这里多坐一会儿,方素怜便会心急,急忙忙借口将贺桢骗回去。
若秦檀没猜错,方素怜很快就会设下另外一局,将她置于死地。
——方素怜将贺桢唤回去,那样也好。
贺桢便多与方素怜做做伴,免得对自己生出什么不应该的情思。如此,他日和离之时,才不至于拖泥带水、惹出乱子。
她是一定会离开贺府的,缺的,不过是那一个和离的良机。
***
贺府,宝宁堂。
贺老夫人歪在榻上,贺二夫人杨宝兰正小心地给婆婆锤着腿,一副恭敬的模样。
杨宝兰已锤了小半个时辰,手臂酸痛不已。她堪堪提着酸疼的手,在心底咒骂着:老虔婆!年纪一大把,不躺进棺材里去,就知道拉青春妙龄的媳妇来做规矩!
旋即,杨宝兰敛去眸中一抹怨意,挤出笑容,对贺老夫人悄声道:“娘,最近呀,宝兰听了一个不得了的传闻!”
老夫人的丫鬟们都习惯了杨宝兰咋咋呼呼的样子,所有丫鬟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人抬头。贺老夫人懒懒耷着眼帘,道:“又是什么破落事情?”
杨宝兰停下捶腿的手,凑到婆婆耳边,小声道:“嫂子她呀,在嫁给大哥前,还另说了一门亲事。也不知因着什么事儿黄了,后来,嫂子就闹着要嫁给大哥了。”
贺老夫人波澜不惊,道:“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值当你乱吹耳边风!”
“这哪是什么胡言乱语?”杨宝兰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我娘家的亲戚,与东宫里的侍卫有些交情,知道嫂子的事儿。好像嫂子她……原是说过一个贵人的,险些就嫁了过去;后来,这亲事说不成了,嫂子却莫名其妙地要嫁给大哥!因那桩亲事只说了一半,那贵人的颜面又不可折损,便谁也没有声张。所以,此事只得京城的一流贵介清楚。我们这等人家无缘得知,这才被秦家给蒙在了鼓里!”
贺老夫人听了,心底犹若擂鼓。
仔细想来,秦檀闹着要嫁给自家儿子这事儿,确实有些诡谲。这秦家虽不算一等一的名门,比不得谢家、殷家那样的开国之族,可也是在京城有头有脸的门户。而贺家彼时初初来京,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秦家怎么就肯把二房的嫡女下嫁了呢?
秦家来提亲的时候,说秦檀仰慕贺桢年少多才,这才执意下嫁。贺老夫人见秦家权势显赫,秦檀嫁妆又丰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如今想来,实在是疑点多多!
但是,贺老夫人仍要维护一下秦檀的颜面。“老二家的,便是檀儿先前说过人家,那又如何?她辞了别人的亲事嫁给桢儿,可不是说明她情深义重?”
“娘,可嫂子嫁过来后,也没见得与大哥琴瑟和鸣呀!”杨宝兰道。
“还不是因为方素怜那个贱人!”贺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小狐狸精似的满身骚味,将爷们儿迷得不知天南地北。早晚有一日,将她给赶出门去!”
杨宝兰心底跳了一下,暗暗斥一声“老虔婆”,继而,又笑着继续吹耳旁风:“您不知道,嫂子对大哥,那是一点情意也无。寻常女子,若见夫君宠幸妾室,定会黯然神伤;可嫂子她却悠然自得,仿佛正合了她的意!娘,宝兰我真真是替大哥不值。嫂子嫁给他,恐怕是别有隐情!”
饶是贺老夫人从来不喜杨宝兰,此刻一听,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世间哪来白吃的午饭?秦檀下嫁给桢儿,定是有所图谋。
莫非,她是因着某种缘由嫁不出去了,这才匆匆下嫁给了桢儿……?
也对,贺家初来京城,不知底细又一穷二白,正是个最好的选择!
贺老夫人心跳若狂,抬手招来丫鬟秋水,道:“去,安排个小丫头,给我紧紧盯着秦檀。”
一旁的杨宝兰听了,露出个得意的笑。
她有高人指点,自是妙计在手。如今,她这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她就不信,这一回,秦檀丢了老夫人的信任,还能和她争这家中的中馈之权!
***
东宫。
“太子殿下,恭贵妃娘娘遣奴婢来送礼。”
桌角下铺碾雕白玉,方栊上头罗织红纱。太子斜倚在榻上,锦履搁在脚敦儿处,瘦削的身子骨似一杆竹。
帘外的宫女正在换熏香,及膝高的博山金脚炉上停着鸱吻狻猊,宫女正将赤色的香丸朝狻猊的口中投去。细腻葱白指尖拨过一颗滚圆香丸,那金脚炉的肚子里便传来“噌”的轻响,煞是动人。
“恭贵妃?”太子剑眉一竖,眼神有些狠戾,“她送的什么礼,又是为什么送礼?”
送礼的是个小太监,双股战战兢兢,整个身子如筛糠似地抖着。恭贵妃与皇后不合,他替恭贵妃来东宫送礼,恐怕是凶多吉少。但他既得罪不起太子,也得罪不起贵妃,只能在这儿做一块砧板上的鱼肉。
“回殿下,贵妃娘娘说,东宫的赵良娣刚去了,您身边定然缺人。娘娘特意挑了些绝色美人,想要送给殿下您。这盒子里都是些美人画卷,殿下您看上哪一个,便告诉贵妃娘娘,不日美人便会来您宫中伺候。”
太子微仰起下巴,狭长眉眼里掠过一层凶锐的光。
赵良娣是他亲自赐死的,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恭贵妃在这个时候送美人来,安的是什么心思?
“贵妃娘娘往太子的宫中送美人……这,似乎不太合规矩。”
小太监听见有人如是说着。一抬头,才发谢均坐在榻前圆凳上。见到了谢均,小太监轻呼了一口气,暗道一声“有救了”。
旋即,小太监在心中暗暗嘀咕:什么规矩不规矩呀?陛下病成那样,贵妃娘娘早慌了神。贵妃的父亲早亡,贵妃娘家没了主心骨,有些落魄了。陛下一去,她可不得被皇后娘娘逮着机会发落?如今恭贵妃整个人都有些魔怔了,日日在宫里头焚香拜佛,弄得烟雾缭绕的,哪还管的着什么规矩!
太子起了身,慢慢步去,打开小太监手中的盒子,但见里头放了五、六卷美人画卷。太子用双指挑起画卷,随意打量,却见前几幅画上的女子都容貌平平,根本比不上赵良娣的一根手指头。
恭贵妃这是何意?
再往下翻,却只觉得眼前哗然有了天光,原是个质如芍药、粉墨盎然的艳丽美人,粗粗一看便知是个绝色。
太子正要细看时,旁边却有人伸过一只手,将那副画卷扯走了。这手骨节玉白分明,腕上缠了三圈小红子佛珠,正是谢均的手。
“……均哥,你做甚?”太子问,“让孤瞧瞧,恭贵妃是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殿下,您不必看这幅画像了。这画上女子,已然出嫁。”谢均面色不改,淡然卷起了那副画卷,垂袖放到身后,“贵妃娘娘送已婚妇人的画像给殿下您,实在是有些胡闹。不如,将此事禀告皇后娘娘。”
谢均说罢,将那画卷藏得更后。太子想碰,都无法够着。
他手中握着的画像不曾卷好,露出角落一个名字:秦氏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