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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楼梯上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着了一件樱红色锦缎罗衣,乌黑的秀发里簪着一枚镶金点翠玲珑钗,肤若凝脂,眉目如画,举止间温婉如水,柔情脉脉,叫那两名打手看直了眼睛。她向沈昀欠身说道:“请沈大侠随我来。”
即来之则安之,沈昀举步走上台阶,那两名打手再不敢拦他。那女子在前面领路,莲步轻移,衣袂飘飞,颇具几分灵气,沈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他从不吝啬欣赏的目光,他看她们就像在看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纵然不够完美,却活色生香,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色。
那女子走到一间悬挂着“紫气东来”匾额的屋子前,伸手在花棂门上敲了一敲,才将它推开,躬身说道:“沈大侠请进。”
相比吵杂混乱的大堂,这里显然要安静许多,进门铺着一张红色毡毯,上面用金色丝线绣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福字,意为“百福纳祥”。红木嵌大理石圆桌摆在厅中,紫砂茶具一应具有,桌后是四面绢素屏风,分别绘有不同的吉祥图案,那一层薄薄的绢布后面,隐隐可见一道修长的身影。
沈昀脚步一顿,过了片刻,才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里面的布置要比外头简洁许多,赌桌居中摆放,牌九与骰子整整齐齐置在上面,靠窗放了一张供人休憩的软榻,那少年支手斜靠在上面,墨发倾铺在榻上,白色锦袍逶迤拖地,衣摆上绣着艳丽的桃花,襟口微敞,露出半截绯色中衣,似笑非笑的眉目里带了几分慵懒与讥诮,似潋滟水光般向沈昀望了过来。
沈昀神情中露出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常态,望着那少年微微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苏公子,幸会。”
苏潋陌扬起手中的青釉酒壶,将最后一滴酒饮尽肚里,微抬双眸问道:“方才见沈兄走进铺里,莫不是今日也想来试试手气?”
沈昀道:“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两件事,一是运气,二便是手气,在下的运气一直很差,手气自然也不会好。”
苏潋陌缓缓从榻上坐起,一缕墨发自他颈上垂落:“但如果试了,或许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沈昀一笑道:“在下输不起任何东西,索性从来不试。”
苏潋陌低叹道:“如此不觉得无趣吗?”
沈昀望着眼前那神情慵懒的少年,淡淡说道:“世上有许多无趣的事,也有许多有趣的事,这无趣与有趣之间如何判定,怕就是各花入各眼了。”
苏潋陌嘴角轻勾,浮起三分笑意:“那沈兄便来看一看接下来这出戏是有趣还是无趣。”说罢,他未等沈昀回答,指尖在桌面轻叩两下,那身着樱红色锦衣的年轻姑娘推门走进,向着里面深深鞠了一躬,温顺地站在屏风外,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苏潋陌又道:“在下这位婢女粗通音律,沈兄不妨一听。”
沈昀望了那女子一眼,不知苏潋陌是何用意,只见他再次轻敲桌子,那姑娘慢慢跪下来,双眸低垂,低声吟唱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清甜的嗓音在屋子里萦绕,美人与歌声,自是非常赏心悦目的事,沈昀虽然是个浪子,他虽然看上去很落魄,却也非常愿意去欣赏这样的美景。
一曲唱罢,那姑娘仍恭顺地跪在地上,苏潋陌问道:“沈兄觉得在下这位婢女如何?”
沈昀不吝啬赞美之词:“色艺双绝,确实叫人叹为观止。”
苏潋陌斜斜望着他:“原来沈兄也是红尘中人。”
沈昀微笑道:“在下不但是红尘中人,更是个俗人。”
苏潋陌站起来,迈着步子走到屏风外,居高临下看着那位女子:“我这位婢女啊,品性最是柔顺,不管我要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包括去死,沈兄信吗?”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连眼中的笑意都未减淡半分,那女子身影微颤,仍是不敢将头抬起。沈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道:“听曲饮酒乃是雅事,若论及生死,难免有煞风景。”
苏潋陌绕着那女子徐徐漫步,指尖在白衫下拂动:“沈兄倒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话音尚未落下,一根银丝已然缠上那女子细腻的脖颈,苏潋陌捏住另一端,眼中带了些许轻笑,似恶作剧般问道:“既然如此,我们便来打个赌吧。”
他的举动实在太出人意料,沈昀也不免一怔,片刻后才道:“这便是苏公子所说得好戏?”
苏潋陌挑眉问道:“怎么,沈兄不满意吗?”
沈昀冷笑一声:“既然是戏,也该收场了。”说罢,他看也不去看那银丝绕颈的姑娘一眼,转身便欲离去,忽听静寂中传来清脆的声响,细风吹起那女子肩头的碎发,银丝应声而断,沈昀猛然停住脚步,眼中浮起一丝愕然。
那女子依旧跪着,白皙的脖颈上流出鲜红血液,只有微微颤抖的身子证明她仍然活着。苏潋陌拿起那只青釉酒壶扔在她身旁,说道:“好戏才刚刚上场,沈兄岂能在这时离去?”
那姑娘撑起颤抖的身体爬向青釉酒壶,明明已没了力气,却咬着牙关将那只酒壶置于自己脖颈下,鲜红粘稠的血液缓缓淌进酒壶里,有几滴沿着青釉色壶壁滴下,竟是莫明妖冶。沈昀纵然见惯生死,也不禁被眼前这一幕惊住,离去的脚步再也无法迈动。
苏潋陌似乎早已料到他不会走,嘴角微微上扬,将桌上那枚青釉杯扔给沈昀,复又拿起另一枚杯子放在自己面前,手指仍在桌面轻敲两下。
一名华发老者拄着嵌有蓝宝石的龙头拐杖推门而进,拿起那女子脖颈下被鲜血淌满的青釉酒壶,面不改色的给他们二人分别斟满。苏潋陌端杯敬向沈昀:“这杯酒沈兄可愿意喝?”他双眸微闭,仰面浅酌一口,似在品尝世间极品一般,露出赞叹的神色。沈昀看了一眼手中的杯子,淡淡酒香里混杂着鲜血的腥甜,他虽是个酒鬼,却也从未喝过这样一杯酒,一杯用人血浇灌的酒。
但,只要是酒,就没有他不愿喝的。
所以他很坦然的举杯饮下,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回味时甘中微涩,酒香四溢,虽然诡异奇特,却也不失为上品。苏潋陌望着他,那双桃花眼中似醉非醉的神色远比这杯血酒更加诱人:“酒既然喝了,沈兄现在可愿与我赌上一把?”
那姑娘仍跪在地上,鲜血已染红他的衣衫,她的身躯颤抖得厉害,脖颈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梨花木地板上,沈昀知道再拖下去她定然没有活命机会,顿了片刻,终还是说道:“赌注。”
苏潋陌未去看那已命在旦夕的女子一眼,勾着唇角说道:“输者,应承对方三件事,不违江湖道义,永不反悔。”
沈昀忽然觉得自己所踏上的就是一条贼船,而这行船之人,正拉着他一步步驶向更深处的陷井,而他除了眼睁睁看着外,竟然没有其他办法。他无奈地叹了一声:“那就请苏公子设下赌局吧。”
苏潋陌看了看桌上摆着的牌九骰子,思索着说:“这些个东西都太过寻常,好不容易与沈兄赌上一局,可要寻些好玩的才是……”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那跪在地上的女子终于无法再支撑,身体歪歪地倒了下去,苏潋陌似乎刚刚才想起来她,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指着她说道:“咱们便来赌她的生死,可好?”
他那般轻快的语气,好像话中所指的不过是路边一棵小草,等着供他闲暇之时玩乐逗趣。沈昀的眉头渐渐皱起,苏潋陌却依旧那般兴致勃勃地问:“沈兄是选择她生,还是死?”
对于生命,沈昀从来都是尊重的,因为那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几乎不杀人,纵使对方已经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能在谈笑风生间化险为夷。他拔剑的时候,往往都是为了自保,江湖上有太多关于他的传闻,随便拎出一条都能让人谈论上三天三夜,但是却没有一条是在说他滥杀无辜。
所以他才会被称为游侠。
他有他所坚持的道路与原则,即使这在许多名门正派眼里显得不伦不类,他也只会遵从自己的心去做每一件事。
此时,他看着苏潋陌那轻松自在的表情,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那句天有不测风云的话。
原来,并非天有不测风云,而是所有风云都不过是他指尖下的玩物,就像这个女子一般,生或死,只在他的举手投足间。
所以这场赌局,沈昀注定只能输。
沈昀低低叹息一声,吐出一个字:“死。”
苏潋陌笑了起来:“沈兄果然是是怜香惜玉之人。”
他缓缓蹲下,手在那女子身前挥过,点了她身上数处大穴,翻转手腕将一枚黑色药丸捏在白皙指尖,送入那女子口中,随便抬手掌击在她后背,那女子闷哼一声,竟悠悠醒转过来,伏在地上喘息。苏潋陌抬眼望向沈昀,桃花眼半眯着,带了些许得意:“看来沈兄输了。”
沈昀上前扣住那女子的手腕,但见她脉像虽弱,却已缓了过来,只消休息几日,便可恢复如初。江湖上并不缺医术卓绝之人,最负成名者当属鬼谷医仙薛皓华、还春圣手段巴英,却也没有这般能够起死回生的医术。沈昀在心中微微叹息,他选择她死,便是给了她生路,明知这是苏潋陌设下的陷井,却还是一脚踏了进去,这欠下的三件事,将来恐怕是不得安生了。
他摇头自嘲一笑,起身道:“愿赌服输,苏公子将来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要不违江湖道义,在下定不推辞。”
苏潋陌也不客气,从榻上拿过来一张红缎裹面的请柬:“这就是第一件事。”
请柬上无瑕山庄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叫沈昀一怔,苏潋陌挑眉问道:“怎么,莫非这也有违沈兄的江湖道义?”
原来他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一个目的,无瑕山庄,传剑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