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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元年九月。
丽京西北,永庆宫。
傍晚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到晚间变成暴雨,雨水从明黄色琉璃瓦下成片地倒挂,在檐下铺开一片烟光迷离水晶帘。
永庆宫刚刚修葺过,迎接陛下住进来养病,此刻殿堂楼舍虽然在雨幕中泛着油漆的亮光,四面却黑沉沉的,少有灯火。
永庆宫人都知道,这是新近负责驻守永庆宫的乔指挥使大人的命令,她说陛下大病初愈,不喜见光,不允许晚上点亮灯烛,以至于一到晚间,永庆宫只有她的宫室灯亮着,陛下的宫室里只点着一支蜡烛,远远望去阴惨惨的。
永庆宫已经多年没用,里头的宫人以前没见过皇帝,接到这次的任务原本是很荣幸欢喜的,但很快她们都发现,哪怕皇帝来了,她们还是见不着。
皇帝第一天以宝轮御驾送至,车子直接驶入内殿,为此拆除了大多数的门槛,乔大人对此的解释是陛下不能见风。所以跪在道两边的宫人,看见的就只是车内被抱出来的孩子的背影,从头到脚裹着巨大的明黄泥金披风。
来了之后皇帝陛下也足不出户,每日的公事由乔大人一人送入殿内,待皇帝阅览完后再送出,皇帝办公时不允许任何宫人随伺在侧,其实不仅是办公事,用餐、睡觉、洗澡……所有事情,永庆宫的宫人都不能插手,自有皇帝带来的宫人伺候。
曾经有眼尖的,懂点规矩的永庆宫人,看见乔大人捧进去的折子是勒过红的,出来还是勒红的折子,没有任何变化。
勒红就是已由三公以红字拟定初步处理意见上呈的折子,等待旨意批复。但这些折子上,似乎没有批复。
宫人想着皇帝还小,或者这就是走个过场。只是从那日后,永庆宫人连站在殿外伺候的资格也没了,他们被勒令,必须远远避开皇帝陛下经过的一切地步,以免给陛下过了病气。
好在皇帝陛下不出来,众人只要不接近就好。
今夜的雨势很大。
乔雨润负手立在廊檐下看雨。
她看起来很平静,唇角依旧笑意微微,高贵又从容。但四周的西局探子,都感觉到女主子今晚很不对劲。
她的身上,透出一些凌厉肃杀的气息,在这阴冷的秋夜里,和这大雨一般呼啸扑来。
西局太监们都小心地往廊柱后又缩了缩。
乔雨润也没有在意。
她确实很烦躁,很郁闷。
因为她今天下午得到了一个消息。李扶舟已顺利击败四大世家,就武帝位。
这是个好消息,可是随之而来的那个消息对她来说就不太好了。
武帝就位当日,立武帝世家女弟子韦雅为家主夫人,并不限期闭关。
乔雨润看见这个消息时,唇角欢喜的笑容瞬间冻结。
韦雅……韦雅是谁?
她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
如果这个名字换成太史阑她还觉得能接受点,可是为什么却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弟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扶舟怎么会随随便便定了终身,立了家主夫人?她了解李扶舟,他的夫人,就算不是她乔雨润,也该是太史阑,否则李扶舟宁可终身不娶。
乔雨润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啸盘旋,冲撞出无数空洞,射进这夜冰凉的雨。
她无法探听出武林大会到底发生了什么,武帝世家也封山了,她只隐约知道,当日,太史阑和容楚都曾上山,乾坤阵曾出现异动。
这个结果,和那个到哪哪被破坏的天煞星太史阑有关吧?
乔雨润静静看着雨,宽袖下的手掌,无声无息扭成一团。
太!史!阑!
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个人!
她毁了她还不够,还毁了扶舟!
满腔的恨意是这一刻的雨,当头倾下,恨不得将大地浇个透湿,或者将那个假想敌穿成千疮百孔。
西局探子们瞧着乔大人背在身后的袖子,袖子颤动起伏,不断发出骨骼折转的格格声响。
那是乔大人暴怒的标志。
她最近在练习一门邪异功夫,所有的功力都在这双手上,每日里把自己关在门里,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有时候有些西局太监接近,会听见里面拼命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
跟随乔雨润很久的西局老人都知道,乔大人聪明,却因为多年宫廷生活,有点娇懒,素来不肯吃苦,她在这个职位上,曾经有很多机会学习武功,可是她就是不肯学,说太累,也会伤了骨骼和形体。大家都明白,女人嘛,总是害怕练武影响身材和肌肤。
但自从她上次回京,她突然学起武功来了,专门找一些练法阴毒,但可以速成的功法来练。但凡这种功法都很损阴德,本身也要承受巨大痛苦,可她竟然承受下来了。
西局太监对此表示理解——因为她曾经练武最顾忌的理由,如今已经不存在了。而新近在南齐崛起的那个女子,已经逼得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乔指挥使,不得不破釜沉舟。
乔雨润自从回京,得太后恩宠不减,她的副指挥使的副字已经去掉,正式取代康王,成为西局的领头人。而康王,目前被软禁在王府里,等待进一步的处理,不过看太后的样子,似乎也没打算怎么样他,尤其最近,随着太后身子日重,还几次召康王进宫陪着说话来着。
但无论如何,康王对西局的掣肘不存在了,这是乔雨润的胜利,可是她并不见得如何高兴。
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胜利,等于还是太史阑给她的,是太史阑打败了康王,才给了她捡漏的机会。
这也是心高气傲的乔雨润,同样不能接受的。
乔雨润没有注意属下们鬼鬼祟祟的眼光,她心情乱糟糟地想了一阵李扶舟的事,勉强按捺下来,逼自己去想想当头的大事。
关于太后生产的大事。
按照彤史和宫局记载的档案,太后临盆就该在这个月。太后如今也露出了即将发作的模样。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有她知道,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发作是做出来的假象,宫中忙忙碌碌待产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早,但如果不这么做,只怕有人就要生疑了。
太后一直在吃药,想要在生产日期上有所控制。她为此曾在西凌寻到千金名医,给太后开了药方。
现在太后在和她商量,要在最近的日子里生产,可是因为最近太后屡屡生气,伤损内元,胎像不稳,如果再用药,很可能会一尸两命。
太后要的是妥妥当当生下这个孩子,冒险她也是不愿的。
她为此又令人秘密在全国寻找千金圣手,可是她发现,事情好像出了变化。
她找不到千金圣手,她派的人上门时,对方不是出远门了就是搬家了,这些平日里不出门的名医,就好像接到一个统一的通知,忽然都不见了。
她想要往宫中送擅长催产的婆子,也送不进去,三公以太后临产,要加强宫禁保卫为由,不仅不许再添任何新人,甚至将一批她们已经用惯的老人也按上各种罪名赶了出去。
太医院似乎也不受她们控制了,太医院院首因为贪贿被弹劾,证据确凿,当日就被削职下狱。
太后吃下的慢性催产药并没有发作,胎像反而越来越稳。
一切都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更糟糕的是,她感觉到这似乎是一群人在背后的动作,这一群人,必然是手眼通天势力雄厚的人物,否则仅仅那令天下名医都失踪的事情,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太后难免焦灼,不住催她想办法。大腹便便的孕妇,生理到心理都很烦躁,乔雨润因此压力也很大。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觉得黑暗中似有一张凌天巨网,正无声逼来。
女人……女人天生就处于劣势么?哪怕已经掌握了最高权力,在男权集团面前,依旧无能为力?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进殿。
里头还有个可以出气的玩意!
她转身时,所有西局太监都立即低头,低着头,却又用眼角,悄悄地瞥她的步子。
乔雨润分外宽大的裙子下,隐约腿型有些不对,走起路来一起一伏,鞋子拖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
又过了一刻钟。雨势越发大了,乔雨润还没从皇帝的正殿中出来,从那一点如豆的灯光来看,皇帝陛下也没休息。
永庆宫老宫人孙三,怕正殿的风灯被风吹落,带人拿了梯子,要去拧紧固定风灯的卡扣。
他的请求得到了正殿值守的西局探子的批准,孙三带了几个小太监,把梯子放在阶上,冒着斜打进来的雨,颤巍巍的要往上爬。
“师傅,你不方便,我来。”他的徒弟小康子赶紧扶开他,自己三下两下爬上梯子,拧紧了卡扣。
外头的风雨扑过来,小康子被雨水打得有点窒息,忍不住回头躲避风雨。
他一转头,正对着正殿的门。正门是一排隔扇门,门的上方有透气的窗格,窗格比较宽大,他这位置,正好能透过窗格看见正殿上方的宝座。
他看见殿内,灯前,三岁的孩子怯怯地坐着,乔雨润正站在他身前,伸手指着他鼻子,疾言厉色,似乎在骂着什么。
小康子一呆。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乔大人在骂陛下?
他呆愣愣地瞧着,忘记了宫中不得窥探正殿的严规,殿内的乔雨润却似有感应,霍然回首,正和小康子眼光对个正着。
乔雨润眼色一厉。
小康子如梦初醒,顿时自己闯了大祸,惊得一下便要从梯子上蹦下来,殿内乔雨润已经衣袖一卷,指着殿外,尖声怒喝,“杀了他!”
她尖利的声音从殿内穿出,惊得永庆宫的太监们魂飞魄散,小康子不顾梯子高,蹭一下往下跳,一边大叫,“救命——”
“哧。”
剑光和电光同时亮起,自朱红的殿柱后穿出,爆出一抹激射的星花,刺入小太监的后心。
“砰。”小康子从梯子半截处摔下来,摔到阶下,大雨哗哗冲下,他后背鲜血化成无数血蛇,在雨水中缓缓游开,不见。
四面静若寒蝉,老孙三躬着背,僵住不动了。
“砰。”一声,殿门被重重推开,乔雨润快步走了出来,看也不看那些太监,走到阶下,伸手拎起小康子,眼看他还有一丝气息,单手在他喉间一勒。
小康子喉头立即现出一抹可怖的青紫之色,边缘还泛出血点,血点迅速向上蔓延,半张脸瞬间变成红紫色。
雨夜,黑殿,满地的血,半红半白的可怖的脸。
一股浓重的杀气和血腥气同时蔓延。
阶上的太监们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有的弯背、有的躬腰,有的抬腿,有的扶梯,都定住了。
他们脸色惨白,遭遇此生里最为惊怖的一场噩梦。
眼看小康子终于死绝,乔雨润才满意地冷冷一笑,顺手将尸首一扔,啪地雨水四溅。
然后她回首,在雨地里,森然回望那些永庆宫的宫人。
以前她到哪都撑伞,从不沾着一滴雨水,可此刻她无遮无拦立在雨中,脸色狰狞,手中鲜血犹滴,青色的长长的指甲,鬼爪一般地一亮。
孙三忽然开始颤抖。
他读懂了这种眼神。
永庆宫的宫人们,要遭劫了!
“大人……大人……”孙三抖索着扑上去,跪在乔雨润面前的雨地里,“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他砰砰地磕头,磕得雨水四溅,其余小太监们在台阶上茫然地望着,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雨水溅到乔雨润的裙子,她下意识地要拎起裙摆,手指一动,忽然想起现在自己已经不能款款拎裙了。
这个认识让她眼底杀气一闪,弯下身,长长的指甲顶在孙三额头上,“杀了他们——”
“不要——”孙三心胆俱裂哀嚎。
西局太监们杀气腾腾地从柱子后逼来。
远处忽然响起了车马声,声音很大,来得很快,车轮卷起雨水一路滑行,瞬间就到了正殿门口。
乔雨润霍然回首,便看见九龙壁后出现一辆马车。
她微微皱眉,认出马车上有大司空的标记。
永庆宫的防卫,由西局太监和内五卫中的武卫负责,其中西局负责内殿,武卫负责大门和外堂,这是太后和三公争执后相互妥协的结果。
三公掌握了外殿的防卫,自然能随时出入永庆宫,不过乔雨润把紧了内殿的门,以陛下不能过了病气不能见风为由,不许三公进入内殿一步。
此刻看见三公马车,在这暴雨之夜忽然出现,她心中有些不安。
马车直行到殿前停下,西局太监照例拦住,马车车门一开,探出大司空章凝的脸,看了看地下尸首,道:“乔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乔雨润不卑不亢施了个礼,道:“回大司马,这个太监是奸细,刚才妄图刺杀陛下,已经被我等正法,现在正在搜索余党。”
孙三跪在地下听着,绝望地呜咽一声。
“是吗?”章凝立即道,“那我等来得正好。如此大事,怎能袖手旁观?武卫们!立即搜宫!”
“大人且慢!”乔雨润张开双臂,挡在马车面前,“内殿戍卫由西局负责,西局尽忠职守,已经将乱党全数拿下,不敢劳大人费心!”
“乱党在哪里?”
乔雨润一指孙三等人,“他们合伙作案!里应外合,意图行刺我皇!”
“冤枉啊……”一大群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叫声凄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冤枉!冤枉!”
“西局明察秋毫,剑下从无漏网之鱼!”乔雨润森然道,“拖下去,重重拷打!务必问清这些狗胆包天的混账到底还有什么阴谋!是否与人勾结里应外合意图不利我皇!”
她说到“里应外合”几字,眼角重重对章凝一瞟,章凝板着老脸,冷冷看着她。
乔雨润发现乱党却不杀,又搞严刑逼供这一套,这回想栽赃到谁身上?
“救命啊……”太监们狂哭乱叫,却盖不住乔雨润尖利的声音,“你等搭建梯子,窥视陛下寝殿,意图在高处通过窗扇射箭杀伤陛下,幸亏我身在殿内,及时护住陛下……”
“放你娘的屁!”
蓦然一声更尖更利的童音爆出,恶狠狠截断了乔雨润的话。
乔雨润一傻。
普天之下,她还没听谁这么粗暴的骂过她,以至于她听见的第一瞬间,心底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在骂谁?”
随即她脸色一白——这声音……
她霍然转身,正看见章凝阴笑着缩回去,车门边挤出另一个大大的脑袋。
她看见那张脸的瞬间,眼前竟然一黑。
乔雨润在雨中晃了晃,颤抖着伸出手,指着那大头娃娃,颤声道:“你……你……”
“你什么你?”景泰蓝蹲在车门口,学着他麻麻森冷森冷的眼神,阴恻恻地道,“乔雨润,这是你对朕说话的态度?”
阶上一片惊呼。西局太监也好,永庆宫太监也好,谁也没真正见过皇帝,此时听见这个“朕”字,都愕然抬头——陛下不是正在内殿里吗?这马车里的孩子怎么也自称皇帝?
乔雨润又晃了晃。
别人不知道她当然清楚,眼前这个孩子,虽然大变样,口齿伶俐眼神犀利,仿佛换了个人,但那眉目神情,实实在在就是皇帝。
就是失踪了大半年的皇帝!
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和章凝在一起?
天哪……
乔雨润脑中一阵轰然炸响,几乎想立即拔腿就走——必须立刻把这事告诉太后!
但是她知道她走不了。
章凝雨夜携陛下归来,将她堵在了这里,让陛下大大方方露脸,那就没打算让她出去!
“乔大人。”景泰蓝还在盯着她,根本不掩饰满心厌恶,“朕的面前,有你站的地方?”
乔雨润抖了抖手,心中疯狂地闪过一个念头——不承认他是皇帝!继续坚持里头那个才是!不然她也有重罪!
不过景泰蓝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想法,他笑嘻嘻地道,“朕今天觉得身体大好,让一个小太监冒充朕呆在殿里,自己偷偷溜出去转了转,谁知道运气不好,遇上了大司空的车驾,被送了回来。乔大人,你没注意到殿里那个不是朕么?”
乔雨润心头一松,又一紧。
松的是这个理由给了陛下回宫的台阶,也给了她台阶,一个“假扮帝王,以令诸侯”的重罪她便可免了。
紧的是陛下这番话口齿流利,天衣无缝,实在不像一个三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虽然章凝可以教她,但陛下说这话的眼神神情,已经和她印象里那个口水滴答只会偷瞄宫女胸的纨绔相差太大了,这样的反差,让她紧张。
她随即又笑自己刚才是吓疯了,怎么想得出要坚持里头那个才是皇帝?这两人当面一对质,里头那个立即穿帮,她岂不是死罪?
“是微臣失察。”她立即接上,赶紧跪下,俯伏在泥水里磕头,“殿内灯光昏暗,微臣不敢随意抬头窥视天颜,以至于未能发现陛下已经出宫,请陛下责罚。”
她只是随口套话,谁知景泰蓝立即接口道,“朕觉得也该罚你。你乔大人真的好失察哦。这么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真假你都分不出,就你这眼神,怎么能担当保护朕的重大职责?这要下次有个刺客冒充朕,你是不是也山呼万岁,让他夺了朕的命,然后出来杀太监撒气?”
阶上阶下忽然沉默。
连雨声都似乎哗啦啦大了许多。
众人瞪着眼睛,都觉得似乎被小皇帝犀利的话劈中。
乔雨润被劈得更厉害,霍然抬头,一瞬间脸色惨白——她知道她要面临什么了。她更没想到,这话是皇帝说出来的,章凝说还差不多。
她看看章凝,章凝张着嘴,老眼瞪得贼大,比其余人更惊讶。
乔雨润心头一阵冰凉。
陛下的话不是大司空教的!是他自己说的!他……他怎么变成了这样?这大半年他到底到哪去了?遇见了谁?
“陛下,微臣……”
“还有这群西局的太监们。”景泰蓝根本不理她,又转向那批西局太监,“你们号称把内殿守得苍蝇都飞不进去,朕一个大活人怎么出来的?就你们这群废物,能保护好朕?”
西局太监们噗通跪倒一地,连连磕头,却不敢为自己辩解。怎么辩?内殿确实守卫得苍蝇都飞不出去,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人出入,但皇帝确实现在是从外面回来。他们自己都糊涂着,看看面前的皇帝,再看看内殿,那点灯光还亮着。
有人心里有疑惑,却不敢往那个方向猜。无论怎样,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面前的这个才是皇帝。
“陛下!”乔雨润听着景泰蓝话风不好,竟然是要立刻发作的样子,急忙磕一个头,抢先道,“微臣等奉太后之命保卫陛下,从不敢懈怠。今日之事是微臣谬误,微臣愿意至太后驾前自领罪责,但请陛下不要误会微臣拳拳之心,有伤太后爱护之意!”
她搬出宗政太后,暗示这是太后意旨,景泰蓝若是随意裁撤太后派来保护他的人,便是不孝。
景泰蓝眨眨大眼睛,想了想,“嗯”了一声。
乔雨润心中刚刚一喜,就听见景泰蓝巴拉巴拉地道:“不过乔大人你说什么朕听不懂呀,母后的意思朕当然不会违背。你们保卫得虽然很糟糕,朕好歹还应该给你们一个机会嘛。”
“是,是。”乔雨润磕头,“谢陛下……”
“但朕觉得你们守卫正殿是不行了,把安危交给你们朕同意三公也不会同意。”景泰蓝狡黠地瞟章凝一眼,“那你们就戴罪立功吧……先去守卫那个殿,守得好再把你们调回来。”
他肥肥短短的手指一指。
乔雨润顿时气歪了嘴。
那一片黑压压的低矮的房屋,是永庆宫宫人的集中居住地,其中也有冷宫、下房、刑房、甚至也有茅厕,给宫人专用的澡堂……
堂堂西局指挥使,去给一群永庆宫宫人守厕所看澡堂?
乔雨润浑身发抖,抵在地面的过长的指甲在石板地上摩擦,咔咔直响。
她就错了!
陛下根本不会把她和西局赶出去!
赶出去岂不是给了她自由,让她去给太后通风报信?陛下根本是既要剥夺她的守卫之权,又要把她强硬地留在这里!
她被骗了!
乔雨润简直不敢相信,三十老娘倒绷孩儿,她自负聪明,竟然被一个孩子给耍了?
章凝在一边尽乐了,他先前倒是在车内和景泰蓝商量如何将乔雨润剥权,又如何合理软禁她不让她出宫,但还没商量出结果已经到了,之后的处理基本都是景泰蓝自己的意思,这反应、这智慧、这阴险,老家伙满意得要命,胡子都要飞了起来。
陛下当初跑得好呀,一日千里啊!这让他留在太史阑身边留得对呀,瞧这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蔫坏!
“乔大人你领旨了。”景泰蓝还是那笑眯眯模样,奶声奶气地道,“明天开始好好做事,做得好还是会让你回来的,朕会替你担待,不在母后面前说你坏话。”
乔雨润眼前发黑——小皇帝言下之意,连对她的处置都不打算告诉宗政太后了!
“西局守卫西偏宫,”景泰蓝问章凝,“朕这边的正殿谁守呢?”
“老臣愿为陛下解忧。”章凝立即道,“武卫在外殿本就用不着这么多人,可以拨来为陛下守内殿。”
“那就有劳大司空安排。”景泰蓝假惺惺感谢。一老一小相对奸笑。
乔雨润气得眼前发花。
孙三是个很有眼力的老太监,眼看逃出生天,赶紧命人过来给景泰蓝撑伞,自己颤巍巍跪在马车前,等景泰蓝踩他的背下车。
结果景泰蓝瞧了瞧他都快驼了的背,自己跳了下去,小靴子立即溅脏了,他随意擦擦,嘴里咕哝,“这要踩上去,麻麻会骂我的……”一挥手道,“自己有腿干嘛要踩人背呢?以后这规矩改了吧,垫个凳子就行了。”
孙三愕然看着小皇帝,不明白规矩怎么改了。
孩子的苹果脸凑在他面前,大眼睛乌溜溜的,他认真看了看他的皱纹,笑嘻嘻地道:“公公年纪好大了哦,这么大年纪不要再干这些活儿啦,在宫里养老吧。”
“陛下这是仁政!宫人在宫廷苦守一辈子,实在有违人伦之常!”章凝立即两眼放光接道,“陛下是否打算由老臣拟个章程,令达到一定年纪的老宫人,有家者允许归家,无家者就地退休,由宫中拨付专款养老?”
“好啊。”景泰蓝想起麻麻说的,国家福利制度,要使幼有所依,老有所养。立即点头,“大司空瞧着办吧。”
“陛下……”孙三万万没想到,今日际遇冰火两重天,在绝望地狱之前看见天堂的曙光,激动得老泪纵横,趴在雨地里哽咽。
景泰蓝瞧着老头白发苍苍很可怜,想去扶他起来,章凝却拦住了他,轻声道,“陛下,施恩不可过。”
景泰蓝又想起麻麻说过,太监是阴私之辈,近则不逊远则怨,对待这些人应该把握好一定分寸。顿觉大司空很有道理,点点头,当先进了殿。
章凝险些又老泪纵横——陛下多么善于纳谏啊!想那半年之前,只知道脑袋扎宫女怀里吃奶啊!
武卫无声无息涌了进来,站在了西局太监原先占据的位置上,西局太监们瞧着乔雨润,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乔雨润爬起身,看看四周脸色如铁的武卫,咬咬牙。
忍得一时,捱得一世。
“走!”她一挥手,带着西局太监,默然去了西偏宫。
景泰蓝在殿前回身,看着雨幕里默默而去的黑色的西局太监队伍,那些人像一群黑色蝙蝠,在地上无声地游了过去。
“我真想……”他喃喃道。
章凝明白他的意思,轻轻道:“陛下,会有那么一天的。”
景泰蓝点点头,转身进殿,章凝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微感慨。
他听说了景泰蓝和太史阑离别时的情形。知道他自那日哭泣后,当真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流。
他出京三十里接到他,第一眼感觉这孩子比起上次见他,又成熟了许多,好像在一夕之间长大。
上次在西凌见到他,他还在太史阑怀里撒娇,扭股糖般缠来缠去,这次孤身回京,他不靠近任何人,步子虽小,却迈得坚决有力而又充满距离。
他真正开始像一个皇帝。却让人怜惜。
章凝无声地叹口气——他开始有点后悔把太史阑派出去的举动了……
景泰蓝一进殿,就看见那个缩在宝座上的西贝货。
乍一看这孩子还真有点像他,只是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日子难免受惊害怕,小脸发黄,神情畏怯,第一眼还瞧着是那么回事,再瞧就不对劲。
所以宗政惠和乔雨润始终不给他太多和臣下见面的机会。
那孩子一看景泰蓝进来,就惊吓得蹦起来往龙座后钻,景泰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瞧着,觉得这大半年被这个窝囊废冒充实在是件很窝囊的事。
“你给我滚出去。”小皇帝一手叉腰,威风凛凛地大喝。
章凝又拉住了他,道:“哎,您留着他还有用啊。”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景泰蓝眯着眼睛,贱兮兮地笑了起来,一步跳上龙座,对那孩子招招手,“过来。”
那孩子犹豫半晌,怯生生地蹭过来。
“你和我母后说过话吗?”景泰蓝问他。
那孩子想了想,点点头示意有,又摇摇头示意很少。
“她会靠近你吗?”景泰蓝又问。
那孩子又犹犹豫豫点头。
“哪。”景泰蓝鬼鬼祟祟对他勾勾手指,低低道,“听着,那下次她如果来,还是你出去,有机会和她撒撒娇,让她抱抱你哟。”
那孩子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然后你给她肚子一拳哟!”景泰蓝恶狠狠一挥拳。
章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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