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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据说今晚做事的人,都会像天上的月亮一样,能得到圆满的结局。
魏忠贤在府中召见了顾秉谦。
顾秉谦是前任内阁首辅,现在已经致士。他本应回到家乡昆山养老,但因故没有离京,魏忠贤现在迟疑不决,只好召见了这位曾经的第一谋士。
“参见九千岁。九千岁一向可好?”顾秉谦已经老态龙钟,但口齿还是清晰。
“益庵,最近可知朝局动向?”魏忠贤已经被朱由检登基的事弄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有心事与顾秉谦拉家常。
“朝局?最近皇帝不上朝,朝局没有什么大事,难道是皇上……”不愧是曾经的首辅,顾秉谦的思维还是很敏锐。
皇上病入膏肓,现在已经不是秘密,魏忠贤也没必要再瞒着顾秉谦,“益庵,你说,这皇帝一旦百年之后,谁来继承大统?”
“九千岁的意思是……”顾秉谦不知道魏忠贤的心事,不敢轻易断语。
“此地只有你我二人,益庵不必有所顾虑。”魏忠贤皱着眉头,他曾经特别欣赏顾秉谦的“谋定而动,后发制人∴★,”,但今天,魏忠贤十分反感顾秉谦的欲语还羞。
顾秉谦往椅上一靠,“既然如此,那益庵就斗胆了。”
“说说谁将主政。”魏忠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皇帝随时可能大行,到现在,他还没有决定要支持谁。
“信王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顾秉谦知道魏忠贤对朱由检的嫉妒。
“只是什么?别拖泥带水的。”魏忠贤恼了,已经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的时刻,顾秉谦还是这副德性。
“九千岁心中可有人选?”顾秉谦试探着。
“少罗嗦,咱家是问你呢。”魏忠贤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顾秉谦已经老了,也许不应该找他来商量这么重要的事。但是,不找他又能找谁呢?田尔耕、崔呈秀倒是找过,但他们都拒绝了。
顾秉谦在椅子上端坐好,“不知九千岁是否同意让信王主政?”
“他?如果他主政,恐怕我辈都要遭殃——就是你顾大人,也未必能够善终。”
“那九千岁可是准备在宗族中挑选?”顾秉谦无意间皱了一下眉头。
魏忠贤幽幽地说:“益庵认为是否可行?”
“不可。”这次顾秉谦断然拒绝,“宗族间因此可能会出现纷争。”
魏忠贤相当不懈:“宗族无权无势,能出现什么纷争?”
“九千岁,万一宗族出现纷争,恐怕不是在朝堂。”顾秉谦眯着眼睛,“大臣们都希望自己有拥立之功,大乱恐怕延续到军队。九千岁,那时掌控军队的东林党人岂不是要东山再起?”
“不会这么严重吧?”魏忠贤对军队最没有信心,他眉毛上挑,紧紧盯住顾秉谦的眼睛。
“九千岁,即使不会延续到军队,朝堂一关,恐怕也不好过。”顾秉谦耷拉着老眼,“九千岁还记得万历皇帝不上朝的事吗?”
“益庵是说,外臣会阻止在宗室中选君?”
“是呀,九千岁。大明乃是儒家治国。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立亲不立疏,早已在人们的心中根深蒂固。”
“说到亲疏,咱家倒是有些更亲的人选。”魏忠贤向前探出身子,“后宫有一些女人已经怀有身孕,他们可是皇帝的亲身骨肉。”
“九千岁,这女人肚里的孩子,哪个大臣会承认?再说,孩子没有出生,谁知道是男生女?谁知道能否平安出世?谁知道能否长到成年?”顾秉谦一顿腹诽,这魏忠贤,今天在哪吃了迷魂药?
魏忠贤喟然长叹,整个身子都靠在椅背上,“益庵,难道真的事不可为?”
顾秉谦闭上双目,缓缓摇头。
“然而,信王继承大统,我辈断无生理。”魏忠贤还不死心。
顾秉谦看出,魏忠贤根本没有谋反的决心和勇气,他只是和自己差不多,需要权力,像现在这样,没有节制的权力。“九千岁,此一时,彼一时。如果信王真的继承大统,也未必是坏事。”
魏忠贤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期待:“益庵的意思是……”
“谁当皇帝都是一样,都要面对永远都看不完的奏章。”顾秉谦觉得,自己已经致士,还能荣幸为魏忠贤发挥余热。
“益庵是说……”
“九千岁发动各地的官员,事无巨细,多上奏章,皇帝忙得连吃饭、睡觉、拉屎的时间都没有,他还会独立处理政务?再说了,信王年轻,正是贪玩的年纪,如果再搜集几个绝色美女……”
“哈……哈……哈……”魏忠贤仰天大笑,“真不愧是曾经的首辅,益庵的话,让咱家茅塞顿开。”
“九千岁……”顾秉谦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很不满魏忠贤打断了他的思路。
“与益庵一席话,咱家再无顾虑。”魏忠贤精神亢奋,腰板也挺拔了起来。
乾清宫,朱由校的身子越发沉重。
张嫣担心朱由校随时可能大行而去,她不敢离开朱由校半步,困了就在朱由校的床边打个盹。
八月二十二日下午,张嫣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得离开朱由校的寝宫,去东边昭仁殿的床上躺下,她要好好睡一觉。
晚上亥时,朱由校终于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一丝游魂奔奈何桥而去。张嫣此时却在昭仁殿的床上,梦到了信王朱由检继位大统。
宫里的小太监秘密报告魏忠贤,魏忠贤立即翻身穿衣,赶到乾清宫。
张嫣还在梦里,她实在太疲倦了,一觉睡了十多个小时。
魏忠贤立即封锁乾清宫,任何人不许进出,连同张嫣,也被困在乾清宫。
张嫣来到朱由校的寝宫,朱由校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脸上,盖着皇家特许的黄绢。张嫣不顾小太监的阻止,她轻轻掀开黄绢的一角——朱由校的确驾崩了。
在乾清宫,张嫣是自由的,但是她出不了乾清宫,皇帝驾崩的讯息无法送出去。她无力地卷缩在躺椅上,这一刻,她感到特别无助:信王,你在哪里?
“皇后娘娘。”黑暗中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张嫣的沉思。
“徐应元?”张嫣这才想起,乾清宫有信王府的太监,“你们可有办法,将皇上驾崩的讯息送出去?”
“皇后娘娘,讯息已经送出去了。”徐应元几乎贴着张嫣的耳朵。
“那就好……”张嫣心中的石头落地,渐渐又在躺椅上睡熟了。
天亮的时候,大臣们都得到皇上驾崩的讯息,整个京师简直闹翻了天。得到讯息的朱由检,立即从奋武营进城,回到信王府。
乾清宫外,人声鼎沸。脾气火爆的东林党人,恨不得砸开宫墙。
魏忠贤无助地卷缩在乾清宫的一角。
他已经不反对朱由检继承大统,或者说,他已经无力反对朱由检继承大统。
在他最近召见的亲信中,有文臣,有武官,有专门杀人的刽子手,但他们都拒绝了。
田尔耕和崔呈秀是他的义子,顾秉谦虽然因为年龄大过他,没有拜他为干爹,但顾秉谦的儿子拜他为干爷爷,实际上也是他的义子。这三人是他绝对信任的人。
田尔耕和崔呈秀的拒绝,让他万念俱灰,顾秉谦的一席话,又让他燃起新的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是自欺欺人。
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迟迟不发丧。
也许是给即将登基的信王一个下马威,也许是向朝臣展示他在内宫的权力,哪怕是最后的权力。
“九千岁?”朱由校的贴身太监王体乾小声地唤着魏忠贤。
“体乾?现在什么时间了?”魏忠贤纹丝不动,只有上下唇一张一合。
“回九千岁,现在已经是辰时了,外面就快闹翻了天。”王体乾小心伺候着魏忠贤。
魏忠贤早就听到外面的浪潮,忽略反对的声音,是他在朱由校身边练就的本领。“皇后在哪?带我去见她。”
“是,九千岁。”王体乾将朱由检引到昭仁殿。
“奴才魏忠贤叩见娘娘。”魏忠贤肥胖的身躯拜倒在张嫣的面前。
张嫣吓了一跳,她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衫:“魏忠贤,你……”
魏忠贤头也不抬,“皇后娘娘,皇上驾崩了。”
“本宫已经知道。”张嫣一仰脖子,昂首向天:“魏忠贤,你拒不发丧,究竟是什么意思?”
“奴才哪敢不发丧呀?”魏忠贤哭丧着脸,“奴才是在等皇后娘娘的懿旨。”
“懿旨?那你怎么不早说?”张嫣杏眼圆睁。
“奴才见皇后娘娘每天陪伴皇帝实在辛苦,不忍心叫醒娘娘。”魏忠贤轻声叹息,他见张嫣忘记自己是在下跪,主动站了起来。
“你……”张嫣怒极,但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那本宫在此,现在可以发丧了?”
“不知道娘娘的懿旨拟好了没有?”
“本宫早就拟好了,但本宫要对着文武百官宣读。”张嫣不知道魏忠贤到底搞什么鬼。
“那就请娘娘随老奴一道,去打开乾清宫的正门。”
王体乾在前引路,魏忠贤和张嫣跟在后面,朝乾清宫的正门走去。三人一路无话,都是低着头,想着各自的心思。
“开门。”王体乾向守卫宫门的小太监传达了命令。
小太监看了魏忠贤一眼,见魏忠贤点头示意,这才打开正门。
王体乾不敢抢风头,他稍稍回退,落在最后面;张嫣是皇后,不便抛头露面,就隐在宫墙内侧。
魏忠贤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踱步。他一直踱到乾清宫的正门口,直面喧闹的文武百官,这才背手而立。
阳光从侧后落下,他的脸色有些阴暗;纤弱的秋风,轻轻吹佛着他略显凌乱的长发。除了长发,他的身子处于相对的静止。
无论是阉,还是东林党,都停止了喧哗。魏忠贤此时出来,一定有大事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