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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席卷城中大户人家,县太爷家都没逃过,何况其他人?而且周家搬到城里居住就没来得及挖地窖藏粮食,基本上都被卷走了,更别提摆放在房里的金银绸缎等物了,大概除了他们自个儿身上带的一些首饰和金银,再无其他傍身之物了。
周举人断了腿,不知痊愈后如何,前程明显已经毁了一半,各家富户灾后自顾不暇,谁来管他怎样?再送金银绸缎?怎么可能。
接连几劫,周家死了四个人,长子夫妇和二儿媳妇,还有周举人的一个孙子,虽有治疗瘟疫的药材,到底没有熬过去。如今,他们家尚有三子、二媳和好几个孙子,仍然是人丁兴旺,周惠是幼子,人又老实敦厚,很爱干净,和小沈氏母子都活了下来。
走时风光无限,来时凄凄惨惨戚戚。
根据旁人的描述,秀姑觉得用这句话形容他们家最贴切不过了。周家回村,原先投奔了他们家的人再次上门大闹,闹得不可开交,秀姑自然没去看热闹。
“爹,咱家今年不种地了吗?我都没见您打磨铁犁等农具。”秀姑抱着小野猪问道。
八月底,按照从前耕种的时节,该种下一季的庄稼了,就是小麦,如果不种,明年夏天指定没收成,他们家已经一年多没有收成了。
老张唉声叹气地道:“不种了,没法子种。”
最近一滴雨没下,不过洪灾后留下的水极多,洪灾后村里就组织人手挖了沟渠分走大河里高涨的河水,那些沟渠都在地头,引入地里浇灌一番,过几日种庄稼够用了。但是没有粮种啊,光粮种就需要四十石,他们家麦子是去年收上来的粮食,稻谷更是前年的陈粮,陈粮不能作为粮种,种下了地除了浪费粮食,本钱都收不上来。
他们家如此,别人家也是如此,所以至今家家户户没有种地的动静。大半没地的人家倒还好,有地的人家都觉得口粮来之不易,谁愿意种下地?也不够种地。
今年的夏天县衙没派人来征收赋税,他们已经觉得很侥幸很感激县太爷了,往年遇到天灾*,哪回没收赋税?事后免税都是过了很久以后,朝廷有了旨意下来他们才得以不交赋税。当然,也有可能今年该收赋税时正好遇到了洪灾,就拖延了下去。
秀姑跟着叹气,靠天吃饭的农民日子难过啊。
陈粮虽然没有新粮好吃,出的米面也比新粮少了一些,但是在灾荒之年,陈粮和新粮一样珍贵,想到自己家里堆积着大量粮食,秀姑心里踏实了不少,三年五载没收成,也够他们一家吃的了,不必担心挨饿受冻。
提到受冻,秀姑立即说道:“阿硕,咱们家的柴禾不多了,趁着天好,多弄些柴禾回来,冬天的炭没有着落,牛和骡子的草料也没有着落,可惜了春夏你和爹忙碌的一场。”
天天冒着风雨去割草,好不容易囤积了足够牲畜过冬的草料,结果被洪水全部卷走。
老张正有此忧,对儿子道:“咱家从前在荒山野岭栽了不少树,我瞧着被洪水淹死了大半,也连根卷走了几棵,剩下没几棵活树,家后河边十棵树倒活着,门前地基上的茅屋被卷走了,几棵树死了个干净,死树晒了一个月,干得差不多了,咱们爷俩把树砍回来当柴烧。”
说干就干,有些人家在等待朝廷赈灾的粮款,有些人家和他们一样忙着准备过冬之物。
张硕磨好长锯和斧头,拉上骡车,装着绳索,和老张一起出门。
张家年年春天在荒山野岭没人要的地方种树,大多是杨树,十几年二十年伐树卖掉,木料价格不便宜,或是打家具、或是造纸都用得,他们家十年前已赚了一笔。多年下来,他们家没有三百棵树也有两百棵,零星分布在各个犄角旮旯,每个地方也就十棵八棵,活下来的树都是十年以上的大树,只有五十多棵,其他种了七八年的树都被淹死了,更别提小树了。
如今赤地千里,伐树无所顾忌,爷俩拉动长锯,直接放倒大树,树枝砍断,树干截断,整整齐齐地码在骡车上捆好拉回家。
小树更容易,一砍就断。
等死树都伐完了,爷俩再把大树的树根挖出来在后院里晾晒,干透了收进原本用来杀猪的青砖瓦屋里,用时和树干一样劈开就行。
后院的草棚重新搭好了,但是出了这么一场祸事,树枝堆放在草棚里,珍贵的木柴收进屋里比较好,一年半载他们没法子做杀猪的生意,空着也是空着。
爷俩忙了大半个月,过冬的柴禾总算不缺了,秀姑每天烧火做饭也烧炭攒着。
没有引火的麦秸秆玉米皮等软柴禾,父子二人伐完树,开始收割荒山野岭到处都是的野草枯藤。野草枯藤也可以作为牲畜的草料,越多越好,而且他们拣高处没被洪水淹没过的山地割草,这样的野草枯藤比较干净,虽然瘟疫已经过去了,但是小心无大碍。
九月天已凉,北雁南飞,百草凋零,唯独缺了硕果累累之景。
想想以前,玉米累累,稻谷垂垂,百姓人人带笑,哪像如今个个愁苦不堪,身形佝偻。
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张硕直起腰,拿起挂在腰间的葫芦喝了几口水,塞好口后挂回腰间,重新弯腰割草,不多时就割了一车。
他和老张一个拉着骡车,一个拉着牛车,在不同的地方忙碌,忙碌时牛骡随地吃草。
把草抱在车上用麻绳捆好,张硕驾着骡车回家,没到村里就见郭大海面带焦急地迎了上来,“大哥,我的好大哥,可把你等回来了。”
“咋了?有啥事心急火燎的?难道是朝廷赈灾的粮款下来了?”张硕笑道。
思来想去,就这么一件事值得大家关注了。
“粮款?等着吧,现在距离洪灾才过去两个月,莫说不确定有没有赈灾的粮款,就算有,先有钱后买粮,没三五个月甭想到咱们手里,到咱们手里还不知道几粒粮食呢!”郭大海撇撇嘴,接着一把拉住大哥的手,满脸都是笑,“是好消息,对大哥来说是好消息。”
张硕好奇道:“我有啥好消息?难道是有人找我杀猪?可是这时候的猪才经过洪灾我可不敢杀,而且咱们县城里没有几头猪了吧?”据他所知,县太爷家的庄子都被冲走了,里头圈养的那些牲畜家禽全部无影无踪,倒是庄头佃户就在附近,逃到了西山上活了下来。
郭大海白了他一眼,拉着他往前走,“大哥,你怎么尽想着杀猪?”
张硕倒觉得好笑了,“我就是个杀猪的屠夫,不想着杀猪还能想啥?当然,我也会种地,我的主业是种地的农夫,副业才是杀猪的屠夫,这个万万不能颠倒了。”虽然屠夫赚钱多,可农夫名声好听啊,他得为俩儿子着想。
进了村,路遇之人无不热情地打招呼,更有甚者露出谄媚巴结之色,张硕有些受宠若惊,他张屠户的人缘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见他这副模样,郭大海笑得前仰后合。
“大海,说吧,到底发生啥好事了?”张硕用力拍他的肩膀,自己平时在村里地位虽然不低,但是皆因许多人畏惧他,不敢得罪,而且也有几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家,很少见到这种连男女老少都对他笑容可掬的情况。尤其是小孩子,平时小孩子不怕他就不错了,别以为他不知道村里经常有大人拿自己吓唬淘气孩子的事情。
“你再哭,你再闹,再哭再闹小心我把你送给张屠户,当猪给宰了!张屠户的刀可厉害了,大砍刀,能砍断骨头,砍成十七八段!”经常有人用这句话或者相似的话来令小儿止哭,媳妇知道后笑话他好几回,他也很无奈。
郭大海嘿嘿笑道:“你们村原先有三百多户人家,如今还有一百八十多户,只剩一个张里长还活着,偏生年纪不小了,需要任命新的里长,县太爷看中大哥你了!”
张硕目瞪口呆,“啥?我成里长了?”
“对啊,恭喜大哥,今儿起,大哥就是大青山村新的里长了。以后原先的张里长掌管大青山村西半边九十多户人家,大哥管理大青山村东半边九十多户人家的赋税徭役户籍等事。”郭大海笑嘻嘻地抱拳,作恭喜之状。
“我咋就成了里长了?里长不该是请村里田地最多的富户担任么?原先的三个里长最少都有一百多亩地,好几家佃户,我家连同我媳妇的陪嫁田也就四十亩地,差远了。”张硕满腹疑窦,狐疑地看了郭大海几眼,“大海,该不会你在其中做了什么吧?”
“没有,大哥,真的没有,我没那么大的本事。”郭大海赶紧摇头。
他压根就没在县太爷跟前提过自己家的大哥,不对,有一回,当时大哥被断了生意他去求县太爷,求县太爷给大哥一条活路,县太爷当时叫他不必着急,说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当时觉得很奇怪,现在突然任命大哥做里长,可能那时候县太爷就留意到大哥了。
任命或者罢免里长等琐事并非是县太爷亲管,但这次却是县太爷亲自交代了。
莫看他们县太爷似乎高高在上,实际上他老人家经常巡视民间,县之下就是村,县太爷对各个村子里的情况称不上了如指掌,每个村子里有哪些厉害人物他却很清楚。
“真的没有?”张硕不相信。
“真的没有。”郭大海信誓旦旦地举起手,“咱们县太爷在咱们县当了十来年县令,心里跟明镜似的,定是早就看中大哥了。”
张硕摇头,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成了里长。
不是他妄自菲薄,他就是市井之中一个杀猪的屠夫,哪有资格让县太爷垂青?这几乎是一步登天,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秀姑原本不知自己的丈夫被县太爷任命为新的里长,她保养了大半个月,正在家绣百子衣,顺便看着壮壮趴在床上逗小野猪爬来爬去,一片和乐,突然有很多人来拜访,亲厚的、不亲厚的、发生过矛盾的等等,个个向自己道喜,她才知道这个好消息。
他家阿硕成里长了?秀姑很惊讶。
里长都是村中的地主担任,他们村有五千多亩地,属于自己村村民的一共有两千亩左右,三个里长家占据了六百多亩地,苏里长家的地最少,是一百二十亩,排在村中第三,大王里长家的地最多,一共有两百七十多亩。
之所以称呼为大王里长,乃因当年同时有个小王里长,小王里长病死后张里长继任。
如今,苏里长和大王里长都过世了。
就算如此,也轮不到张硕来当里长吧?和张硕一样,秀姑首先就想到自己家只有四十亩地,村里比他们家地多的有好几家呢。大王里长的大儿子继承了两百亩地,小王里长的儿子也有一百七十多亩地,就算苏里长唯一活着的孙子也有一百二十亩地。
见郭大海和张硕一同进家门,秀姑赶紧上前询问。
郭大海看了一眼张家大院中聚集的一干女妇,她们都露出急切的询问之意,也有一两个家资富饶的不太服气,含笑道:“咱们县太爷知人善任,病愈后经过调查,知道了大哥在洪灾、瘟疫中的所作所为,很是赞赏,说若无大哥,大青山村的损失更大。又听说大哥性情仗义,识文断字,所以县太爷经过深思熟虑后,任命大哥为里长。”
单只识文断字这一项就足以弥补张家地少的缺憾了,更别提张硕颇有仁侠之气,底下百姓赋税徭役皆由里长负责,还要负责排解邻里纠纷,最要紧的就是人品二字。若遇到一个贪婪成性的里长,欺上瞒下,日子本就不好过的百姓只怕更加困苦十倍!
这一番话,他在遇到张硕之前已经跟张里长和村中老少爷们仔细说过了,除了一两户不服气想竞争里长的人家,其他人都很同意,尤其是老人,没人不想要一个好里长。
老人们经历的多,张里长之前的小王里长人品就不好,那时候交的税也多,各样杂税凑在一起,基本上年年都得交一多半的收成,压得百姓们喘不过气,艰难之极,偏偏小王里长犹不满意,经常在税上再加一层,或者多收杂税,说是衙门让交这么多。
张硕却不是那样的小人,一是现在朝廷赋税减轻了不少,二是朝廷征集民夫都付工钱,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徭役加在百姓身上,这是太、祖皇帝的功绩之一。他们都了解这些政策,张家富足,张硕仁义,又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县太爷,他们家的儿子读书识字需要好名声,张硕应该不会像沙头村的里长扣着理应给民夫的工钱。
好不容易送走来道喜的家家户户,天色已经晚了,秀姑一边搅动锅里的稠粥,一边瞅着坐在灶台前烧火的张硕,莞尔道:“恭喜了,小张里长大人。”
“媳妇,你可别笑话我,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当好里长。”
张硕挠了挠头,不小心带了一片草叶子沾到头发上,秀姑忙伸手给他拿掉,“大海和张里长不都仔细和你说明了吗?我相信你。如今接连天灾,各处都一样混乱不堪,咱们大青山村百废待兴,你多用点儿心思,一定会做得很好很好。”
“嗯,我一定好好做,让你们娘儿几个过上没人敢打扰的好日子!”
秀姑笑道:“别的我不说了,明儿早上先给我们娘儿几个磨点面是正经事。咱们面缸里的面不多了,米也就够吃几天,还得舂些米。”
做里长是好事,但也不能忘记过日子。
里长虽然是最低级的小官吏,压根就没有品级可言,但是看似微不足道,其实在县城下面的村落里地位一点都不低,可以说很有地位。
做了里长后,秀姑发现自己家的地位在村里直线上升,出门时奉承的人多了,上门找麻烦的人少了,便是打秋风都不敢张口了。
里长管着赋税、徭役和户籍等,谁愿意得罪里长?更不会没眼色地来找里长家的麻烦。要知道,朝廷官府经常派发徭役下来,惹恼了里长,直接能把自己全家的壮丁都给抽走,而且也能找出五花八门很多徭役,挖沟筑堤是役、押送粮草是役、守门是役、当兵也是役,就算有工钱,百姓也不愿意被抽中,更别说有时候做了工都见不到工钱。不一定是里长扣下工钱,很多时候是上头的官员作祟,大多数时候徭役仍然是免费而沉重的徭役。
这些想法无人不知,张硕心里很明白,他最近很忙,忙着重新清点村中剩余的人口和田地,忙着重新装订户籍丁册等。
除了投奔周举人家的三四十户连人带田地都已经入周举人的名下,村中也有不少人的田地挂在周举人名下,那些人死后田地自然而然就归周举人了。剩下因灾而绝户留下无主的田地只有一百三十七亩四分地,连同房子的地基全部归入公中。
秀姑吃惊地道:“这么说,周家白得了很多地?”怪不得他们家沦落到这步田地,依然高高在上,似乎并无焦虑之色,田地可是百姓的根!
“嗯,不光咱们村,还有别村的村民有地挂在周举人名下,有不少殷实之家,这些人绝户了,地在周举人名下,无法归入公中,没绝户的人有子孙后代但地不在自己名下,向周家要了没要回来,当初都在衙门过了户了,所以周家现今已得一千九百六十七亩。如果周家以后翻脸不认人,就是不把活人的田地店铺归还,那些人也无计可施。”
做了里长该做的事情,张硕很清楚周举人名下的田地,足足有八千六百亩,多得让人骇然,偏偏现在朝廷关于这方面的律例比较混乱,没法制止他这种行为。
这就是将田地店铺挂名于举人的弊端了,过户就是周举人的了,偏偏很多人为了少交税,压根就不想想周举人翻脸后自己家该怎么办。那些曾经投身为奴的人,周家不同意,他们也没办法脱籍,真的闹起来,周家怒了,可以告官说他们是逃奴。
这件事报往衙门,衙门中活着的官吏见到具体的数目,无不吃惊异常,但也没办法解决,最终由掌管各村此事的官吏报给县太爷。
县太爷早对周举人此举不满了,当即要见张硕。
对于张硕,他算是早闻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