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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见到的方丽娘红袄绿裙,鲜艳妩媚,难以述说其风流韵致,此时虽然美貌如初,肤色却微微黑了一些,不复先前娇嫩,脸颊红红的,左边生了一小块冻疮,又红又肿,进屋后摘下袖筒,手背手指上的冻疮也十分明显,手指跟萝卜似的,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几岁。
其实,山居村妇村姑并非生来就比城里人皮肤黝黑粗糙,而是长久风吹日晒所致,多为蜜色或者古铜色,因为山村之间的日光风力远较城里为烈。方丽娘骤然离开江南水乡,定居苏北山村,娇嫩的皮肤自然抵不住严寒的气候和强烈的日光风力。
有所变化的不仅容貌,还有举止。
先前的她怎么都压抑不住眉宇间的几分傲色,如今却消沉了许多,眉眼柔和了不少。
她这回来并没有张三婶陪同,向秀姑微微福了福身子,言语文雅如旧,“嫂子,没有提前说一声,冒昧来访,还请嫂子见谅。”
秀姑忙笑道:“别这么说,咱们这里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回来这些日子,她虽没和方丽娘深交,但是冷眼旁观下来,再结合村里其他妇人的议论,约略明白了她的性子,就是个挥金如土的主儿,处处带着千金小姐的做派,倒没有生过坏心思。
一面说,她一面扶着腰让座。
看着她圆鼓鼓的大肚子,方丽娘急忙道:“别,嫂子您坐着,你这么大的肚子,我瞧得心惊胆战。”若在他们家里,前后左右哪能没人扶着。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秀姑首先顾着自己的肚子,坐在椅子上,朝东屋叫道:“壮壮,先放下你手里的功课,帮娘给江家婶子倒碗糖水!”
家中无茶,糖水是待客上品。
壮壮答应一声出来,不像七岁前那般羞怯,落落大方地道:“婶子好,我去给您倒茶!”
没多会,他就端了两碗热水进来,糖水那碗放在方丽娘跟前,白开水则放在秀姑跟前,“娘,您喝点水润润,我什么都没有放。”
秀姑笑着点点头,却见方丽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沉甸甸黄澄澄镶珍珠嵌宝石的长命锁,递给壮壮,抿嘴笑道:“早就听说嫂子家壮壮是村里两个上学的孩子之一,聪明伶俐,以后定然有大出息,头一回见,拿着顽吧。”
壮壮身上戴着秀姑成亲那日给的银制长命锁,如何不知金锁贵重?他不敢接,看向秀姑,一脸惊吓,“娘!”
秀姑也吓了一跳,忙道:“丽娘,快收回去,太贵重了,他一个小孩儿家承受不起。”别说和江家非亲非故,便是有所瓜葛,她也不喜欢占江家的便宜,以她目测,不说金锁上面的珍珠宝石,便是金锁的分量,也有七八两。
“嫂子?不重,不重,金子能有几两重?也就上头的珍珠宝石匀净些。”第一次送东西被拒绝,方丽娘愕然不已,见壮壮跑到秀姑身边站着,手里举着金锁给也不是,收也不是。
秀姑起身,慢慢走到她跟前,伸手将金锁塞回她的衣袖里,柔声道:“丽娘,并不是和你客气,亦非嫌弃,只是山野人家少有穿金戴银,你这金锁太贵重了。你若真心喜欢我们家壮壮,明儿给他一个装几枚铜板的荷包就够了。”
方丽娘脸上的愕然转为迷茫,“我给其他人的东西,他们都兴高采烈地收了呀?初次登门不是理应准备拜礼,初次见面理应给晚辈表礼吗?”
上回若不是来得匆忙,她早就准备好拜礼再登门了。
村中大部分的百姓生活艰难,许多人又爱贪便宜,见到好东西有几个会推辞?若是自己家中没有余钱,恐怕也会心动把?方丽娘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够他们买粮食吃几年了。
秀姑对方丽娘的天真有些无奈,瞧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就算是娇生惯养,也该知道些世故人情吧?怎么却是半点不懂?再在村里散财,只会让人得寸进尺。低头看到高高鼓鼓的肚子,得,就当是替孩子积德,提点她几句吧,听不听在于她自己。
“百姓生活不易,大多一贫如洗,没人讲究这些礼数,登门准备拜礼,见晚辈准备见面礼,除了女婿登岳家门,长辈见嫡亲血脉后嗣,谁家准备这些呀?便是给了,几斤肉几个鸡蛋几个铜板已经算是很厚重了,太多太贵家家户户可承受不起。就拿你准备给壮壮的金锁来说,少说得值一二百两银子,许多百姓穷其一生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方丽娘吃惊道:“一辈子都赚不到?嫂子,你不是哄我吧?”
秀姑笑道:“哄你干什么?我们壮壮他爹杀猪卖肉,一头猪赚一二百个大钱,村里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不知道得杀多少头猪,才能挣够你这个金锁。”
壮壮举手插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就算这个金锁值一百五十两,爹杀一头猪赚两百文,也要杀整整七百五十头猪才能挣到一个金锁!娘,我没算错吧?我现在算数可好了,先生都夸赞我呢!”脸上流露出一丝得意。
秀姑适时地赞许道:“壮壮好聪明,一点都没错。”
壮壮扬起大大的笑容,眉眼弯弯,俊美异常。
方丽娘呆呆地道:“是啊,好聪明。”
她反应过来,问道:“好嫂子,你跟我说说,在咱们村子里,按丰衣足食的话,我们两个人一年约莫花多少钱?”
“以乡野人家来说,没有大的开销,一家五口一年二十两银子足矣。你们两口子若是只穿布衣,平时吃得好些,却无人情往来,大概二十两银子也够了。你们若是每天绫罗绸缎地穿着,鸡鱼肉蛋地吃着,那就不好说了,上百两、数百两都有可能。”
“二十两银子就够了?丰衣足食?那么张三婶帮我洗衣做饭打扫屋子,我付给她的银子岂不是够他们一家半年的嚼用?那么托人从城里买的糕点也不是一两银子一斤了?米也不是十两银子一袋了?”方丽娘听了这话,脱口而出。
秀姑顿时傻眼了。
一两银子一斤的糕点?十两银子一袋的米面?那得是多么金贵的糕点?那米是传说中进上的御田胭脂米吧?
她吃惊之下,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丽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丽娘眼圈立刻就红了,哽咽道:“我和玉堂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在这里定居后首先认得张三婶一家,张三婶又带我认识村中各家各户,为人热情周到,我心里当她是亲人,于是我就托张三婶的儿子帮我们采买东西。他们说县城里的东西贵,白糖和糖果、绿豆糕、桂花糕、山楂糕等都需要一两银子一斤,白米十两银子一石,两个月下来,我都花上百两了!”
这么说,他们带来的财物足够他们富足地过一辈子!除了衣裳东西和来到桐城后花去的一些开销,她和丈夫手里还有上千两黄金和几百两银子。
她不是没问过别人,只是别人总是含糊其辞。
亲厚如张三婶,他们在这里定居后第一个对他们释放善意的张三婶,自己一个月付给她五两银子的工钱,她也没跟自己提过这些琐碎事情,反倒常带儿媳孙子孙女来自己家陪自己说话,他们一来,自己就要拿出好茶好点招待。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个天大的傻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说自己是散财童子。她应该和江玉堂打听当地的物价才是,一亩地十两银子是不是也买贵了?
她起先就在想张家的肉怎么那么便宜,她给了秀姑一块一两重的银子,张家给她割了十几斤肉,还找了好几串铜钱,莫非是在村里卖的原因?最近张家不杀猪,她想托张家儿子进城帮自己买些猪肉羊肉和鸡鸭鹅等,听他要十两银子,她顿时起了疑心。
张家的肉是三十文钱一斤,就算城里东西贵,也贵不到五百钱一斤吧?要真是在城里卖得贵,张家何必卖给村里人?也没见他们家人穿着打扮又多华贵。
秀姑原先点到即止,不欲多说,现在听到她这番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不知道事情的详细情况,无法对别人的行为做出评论,免得有是非之嫌,转而笑问道:“丽娘,你今儿来有什么事吗?”无事不登三宝殿,虽说方丽娘改了些,可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上自己家门。莫非是因为怀疑张家对他们家的报价,所以有此一行?
方丽娘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红着脸道:“我们家柴米油盐酱醋茶都不多了,天寒地冻,缺了炭屋里冷得跟冰窟似的,偏生我们家的那匹马来到后不久就跌断了腿,听说张大哥经常进城,明早想雇张大哥的骡车进城采买东西。”
主要是她和江玉堂想打听城里的物价到底怎样,好做日后的打算。她和江玉堂都不是傻子,就算一时半会没察觉到什么,现在日子久了,他们自然发现了一点端倪。
自己家的那匹马跌断腿以后就被杀了,肉被村里人家给分了。
每个地方都很排斥外地人,她送东西送物的时候心里想着,村里人得了好处一定不会怠慢她和丈夫,他们在这里的生活会好过一些。
她心里暗暗后悔当日因害怕张硕杀猪之故怠慢了秀姑,仔细想来,唯有她提醒了自己不能大手大脚地过日子,拒绝了自己给壮壮的金锁,村里其他人从来都是称赞自己的大方体贴,十分恭维,她怎么忘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至理名言呢?
秀姑听了,笑道:“我当什么事呢,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何必说一个雇字?我们家如今收不到猪,进城的骡车一直空着,你们明儿早点过来一起进城就是,买了东西暂且放在我们铺子里,等壮壮爹做完活计再一同回来。”
见她如此容易说话,方丽娘心里感激不尽。
从张家出来,方丽娘回头看了一眼张家的高墙大院,秀姑和壮壮母子二人自有一股文秀之气,心地也非常厚道,她决定以后和秀姑好好相处,秀姑不像村里自己见过的那些村妇村姑那般粗鄙,得了便宜还把自己和玉堂哄得团团转。
拢了拢雪帽,方丽娘垂下眸子,掩住一闪而过的冷光。
亏,吃一次就够了,不然怎么说吃一堑长一智呢?
她自小被继母娇养于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时看的书籍学的东西都受到严格的控制和盘查,外面许多事情都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二十岁未嫁,几次定亲的夫婿不是病死就是出发生事故而死,人人都说她命硬,族里决定送她去尼姑庵里清修。
若不是身边有几个忠仆会偷偷地告诉她一些外面的消息,她早已被养得近乎白痴。
于是,趁着江南大乱,真王大军掠夺各个豪门大户,里里外外惨死无数,贴身丫鬟翡翠也死了,她便借着翡翠的身份逃了出来,没忘记把梯己东西都藏在包袱里。
逃出来后,孤身一人,她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幸亏遇到了早已脱籍的玉堂春。
戏子生活很辛苦,不登台前经常挨打受骂,越是出色的小戏子受到班主和师傅折磨越多,他们都怕徒弟将自己取而代之,她以前碰见了就指责班主几句,救了玉堂春一命。玉堂春念旧,认出她后,把她带回了家,并花钱让翡翠脱籍成良民,改回原名方丽。
她的名字就叫丽娘,只是不姓方。
日久生情,他们结为了夫妻。
玉堂春曾经名动江南,求了贵人的恩典才得以脱离梨园行当,怕别人识破她的身份,他们决定离开江南,找一个没人认得他们的地方过着简单淳朴的日子,最后定居桐城。
他们吃过苦,受过罪,最不相信的就是人心,以为山野淳朴,原来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