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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帝的糟害下,林世卿能安然无恙存活至今,其间见识过、避开过、手刃过、甚至亲身造就过不知多少不为人知的险恶和腌臜。
自初时由那些污浊的泥潭中狼狈爬出,到路过令人发指的沼泽仍旧清白无垢,林世卿从中无师自通了很多东西——重中之重就是谋算人心。
太子李昀是性情中人,无意帝位,以逍遥山水、与秦雪双宿双栖为终身目标,却碍于父君积威,不敢忤逆,于是林世卿充分利用这一点,与他做了一笔交易,保住了自己的命。
周帝性格顽固,非帝王良才,某些地方和太子李昀非常相像,譬如“我行我素”这一点——李昀为美人而弃江山,他的父亲就为复仇而祸江山。周帝受不得挑衅,受不得威胁,也受不得气,在他为了皇权而铲除林家后,势必会出现“朝无能征之将,国无善战之兵”的凋敝景象。
无疑,于国来讲,此乃大忌,但于林世卿来讲,这却是唯一的生路。
他所料不错,楚军来袭,周帝盲目执念于林世卿只是在他“世代为卿”的谶言里苟且偷生的一条狗,竟从未想到过,这条狗在温驯地任劳任怨又任他喊打喊杀之后,转头就闷不吭声地一口咬进了旧主的骨子里——在“迫不得已”启用她这戴罪之臣之后,周帝总算“如愿以偿”地彻底断送了大周江山。
而许君皓对她的恨,在她与萧瑶大婚当夜许君皓偷入她房间时,她就已经隐约有所感受,而后种种不过是一步一步印证和深化她的这种认知,并且帮助她一点一点剖析出了许君皓的心理——就像不久之前她能在大刑之下,通过短短几句话就再次给自己争回一命一般。
她自以为,就算与许君皓相交不多,她也能称得上对这个人有过一定了解,而且之前也不是没有悄悄猜测过许君皓如此恨她的缘由,应该与父母之仇,灭门之恨一类有关——未央门做过的这种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这也的确是最可能的。
她甚至觉得,她曾经很有那么几句话捉住了许君皓的痛脚,可她唯独没有想到,“十五年”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具后面的,也会是这样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的哥哥……那个十五年前比她的母妃还要宠她爱她的哥哥,那个悄无声息失踪了十五年的哥哥,那个她偷偷挂念偷偷祭奠了十五年的哥哥,其实并没有死——不光没有死,甚至还一直在她身边,甚至还错将她当成了仇人。
在有限的人生里,林世卿无数次感受过命运对她的捉弄,但这是第一次,她在感受到捉弄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点奇异的满足感。
在这种奇异的满足感中,这个人曾经带给她的那些苦楚和折磨仿佛都在那个名字里全数冰消瓦解了。
林世卿忽然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应该在脸上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迎接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至亲。
“相公,你快看,禾儿他想爹爹了,”红袖见孟昭站着不说话,担忧最终战胜了震惊与恐惧,抱着孩子踱到他身前,柔声哄道,“你看看儿子,伸手要你抱呢。”
孟昭捂着脸不语,转过身。
红袖脸上不由一阵黯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加不明白了,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一边是许诺今生的相公,一边是恩重如山的公子……
她于公子有愧,但他的相公却已经是她儿子的父亲了,她不在乎身份,也不在乎长相,只是如果事情当真如他所说一般,那么她以后又当如何面对公子呢?
红袖正胡思乱想,却听林世卿问道:“你是往周国和亲的琼玉郡主宗绛与楚国先帝孟传枫的儿子吗?”
红袖对这些廿十余年前的宫闱秘事知之甚少,听到这一句自然不解其中关隘,便看着孟昭与林世卿二人。
悠长的沉默给了孟昭充足的时间整理好情绪,他背着红袖母子放下捂着脸的手,皱眉看向林世卿:“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说实话,孟昭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就算因为伤口都愈合了,不能止住小儿夜啼,也绝称不上是一张好看的脸,可林世卿却觉得那张脸就是自己魂牵梦绕了十五年的那张,除了心疼之外,竟觉得天下间再无另一张脸能比面前这张更加可怜可亲。
林世卿努力撑着嘴角,挣扎着想摸一摸他的轮廓,可手脚被绑得结实极了,动了几下也只是带累得身上的伤口疼:“你再过来点,我想看看你,”
话一说出来,鼻头便开始有些酸:“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孟昭却觉得这话里外听来都不对劲,咬牙道:“你管不着!”
说着,便拾起刚刚被他扔下那一双铁爪,铁爪一开一关,尖利的指尖便牢牢咬合在林世卿肩上,随即孟昭将链接两个铁爪的铁链向后狠狠一拉,道:“你欠我的!你们林家欠我的!”
“哥哥!”深入骨髓的疼痛中,林世卿哑着嗓子喊了出来,“哥哥!我是清慕!我是清慕啊!”
……
“啪嗒”、“啪嗒”——链接铁爪的链子从孟昭手中滑落下来,撞击在木制的柱子上,发出一顿一顿的响声。
于情于理,林世卿都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要哭一下,可鼻子是酸的,眼睛却吝啬得不合时宜,又干又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只余下声音委屈得分明。
“哥哥,我是清慕,你的妹妹,还记得吗——我说过,我长大了,要学会做梨花醉和梨花酥,还有那个银耳莲子羹,我现在都学会了,可是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封闭了十五年的世界一朝见光,无论光线多么柔和,也总会觉得刺眼。
孟昭哽了一下,脑中一片空白。
如果说孟昭的恨尚且让林世卿觉得他离奇的身世有迹可循,那么林世卿这句突如其来的“哥哥”就未免冲击太大,而且太出人意料了。
红袖的反应没比孟昭好到哪里去,她呆呆问道:“公、公子,你这是在说什么……”
孟昭却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将刚才擦脸的那块布又捡了起来,在水里洗了洗,拧干,用它一点一点将林世卿脸上的污渍擦干净,目光一寸一寸描过林世卿的容貌,良久,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清慕、清慕不是长成这个样子的!”
“哥哥,你明知道,我是!”林世卿定定锁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那天的银耳莲子羹,你一半,我一半——你怎么不问我中的是什么毒?你害怕了,是不敢吗?!”
她说对了,确实是害怕,确实是不敢。
孟昭看着林世卿身上的道道鞭痕和那双咬在肩上的铁爪,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上苍给他提前安排好的,无可狡辩的罪行一般,无情地嘲笑着他长久以来的愚蠢与偏执。
“你别说了!”
“我就是要说!我还要说霜绝蚀骨散!哥哥,举世无双的寒毒,你还记得吗……母妃就给你过了毒,却偏偏留下了我的!!”
对于孟昭来讲,大抵没什么刀子能捅得比这一句再深了。
“母妃对我不公,她用我换你无忧,为了最疼我爱我的哥哥,我答应,我愿意!我女扮男装,前后十五年,只为了让你过得安康喜乐,可为什么你却成了这样?!”
“……如果你过得好,我做这些还有意义,可是现在呢,我唯一的哥哥变成了现在这样,只想要杀了我!”
“对,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你的妹妹,因为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一个人倘若可以许久不任性,那么通常是因为没有什么人可以包容他的胡搅蛮缠,一个人倘若可以偶尔不讲理,那么通常是因为有人可以宠惯他的无理取闹。
林世卿保持了十几年的冷静自持,且不提主动还是被动,她钻牛角尖或是耍小心眼的次数,基本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就算是真的使性子,也绝对有时有晌,往往合情合理。
可带着一身伤,一身病,被人绑在架子上,关在地牢里,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冲人耍性子,对于林世卿来说,这还真是史无前例头一回。
但当她将这些全部吼出来后,却蓦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七情六欲,爱憎喜恶,都是人之本心本性,但无论是爱还是憎,都太耗神,然而比爱憎还要耗神的,却是将爱憎尽数藏起。
她悉心藏了十五年,却没想到她还有将这些心事公之于众的一日——她对亲人那一点爹不疼娘不爱的心血,一半寄托给了对他不离不弃的封子恪,另一半则寄托给了那个幼年宠爱他的哥哥。
而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哥哥牵系着她对亲人寄托的那豁出来的整整一半心血,她怎么能容忍他这么糟蹋?
孟昭钉在地上半晌,可以发声的一切器官都好像被一种无端生起的情绪被细细塞严了,完全无言以对,乍而抬袖掩面,转过头飞快跑了。
孟昭不得不对自己认输——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没法面对自己,更没法面对林世卿。
多年来,在绿野平畴的表皮之下,仇与恨并形成双地沉潜在他每一个午夜里看不见光亮的梦魇中,如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巨兽,不知在哪一个瞬间就能将他囫囵个地吞进那个听不见回响的深渊里去。
然而,一切尚未终结之前,一切尚未无可收拾之前,他竟然措手不及地扒住了一块石头。
林世卿……李清慕。
原来这是他的妹妹,这是他唯一的妹妹——这是他曾经日思夜想地渴求过的那一份独一无二的温暖。
可是他都对她做了什么?!
红袖看了看林世卿,又看了看孟昭离开的方向,咬咬牙,道:“公子,我不知道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一定会劝相公放您出来的,您等着。”
说完,便抱着哭得不住打嗝的小宗禾也追着孟昭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