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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林世卿入狱关押后,孟惊羽还从没如今日这般如此和颜悦色地对谁说过话,即便是开战后他升任御前近卫也鲜少见到孟惊羽显露出什么开心的情绪,便不由也放松了些,道:“陛下登基不过两载,便先后灭齐伐周,而今周国城池接连失守,国都近在眼前,陛下若非天命所归,怎能在短短时间内便有这般丰功伟绩?”
孟惊羽见常笑说得认真,禁不住笑道:“朕原先还没发现,你和你家老师竟是如出一辙的伶牙俐齿,连拍马屁也能拍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常笑忙道:“不敢与老师作比。”
孟惊羽又笑:“连这拘谨性子都一模一样。”
常笑腼腆地勾了勾嘴角,犹豫片刻,问道:“陛下是不是很想老师?”
孟惊羽看向远处高耸的城墙,庞大的城池横卧在秋日的薄雾中,影影绰绰。
他沉默一瞬,低低的叹息一般的声音飘散出去,无处着落。
“想,很想。”
他想她,不问风月,无关朝暮。
不论名姓不论身份,不论往昔不论来日。
常笑倒是没有觉察什么,只是神情低落下来,小声道:“阿笑也好想老师啊……”
顿了顿,又问:“可是陛下为什么不攻进去呢?老师不就在里面吗?”
孟惊羽摇了摇头——如果他还是几年前那个冲动的少年,他大概也会跟常笑一个想法,他所思所念的那个人就在那里,终于打到了今天,怎么还等得下去?
可是他毕竟不是几年前的那个与皇兄针锋相对不管不顾的少年了。
孟惊羽没有解释太多,只道:“毕竟是都城,还不到时候。”
要救出林世卿,要活捉周帝,要不留后患,甚至要招降……都需要更加仔细的谋划和更加合适的契机。
他不想等,但他必须等。
孟惊羽对着远处城门紧闭的绍州城发了会儿呆,随即,他指了指常笑手中千里眼,道:“在这里能看到你老师的府邸,要不要看?”
常笑兴奋地点点头:“嗯嗯,想!”
孟惊羽示意常笑将千里眼架在眼前,旋开前镜头,正这时候却忽然感觉地面轻微一颤,不知为什么,孟惊羽眉头一皱,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看到了吗?东侧靠近皇城最大的那座府邸就是你老师的府邸——怎么了?”
常笑脸色煞白地放下千里眼,对着疑惑地看向他的孟惊羽道:“末将可能是看错了,东侧……东侧好像有一片屋宅起火了。”
闻言,孟惊羽一把夺过千里眼,继而眼前一黑,一手死死抓住千里眼,一手死死握住瞭望台的木质栏杆,临时建造起的瞭望台十分粗糙,凸起的尖刺扎进了手掌,孟惊羽却浑然不觉,只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传令下去,准备攻城!”
历史的车轮一旦启动,便会以人力绝难阻挡的决然姿态隆隆前行,将所有弃我去者的昨日狠狠碾在坚实的巨轮之下,终至面目全非,再无旧迹。
林家旧部在发现左相府邸起火之后,便与直属周帝的京畿禁军和金吾卫爆发了直接冲突。很快,在周军最后一道防线的内讧中,楚军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周国的城门。
而后在方甄等人的带领下,林家旧部集体受降,在这个带头作用下,又有不少朝臣也放下反抗同意受降,甚至包括英王一族——其实反抗也没有用,没有林家旧部的周军不啻于卸下尖爪和利齿,禁军和金吾卫伤亡巨大,也再无力反抗了,遑论其他文臣。
听说宫内传来消息说,周帝刚刚醒了过来。
——然而已经太晚了。
战局一定,孟惊羽便将余下的事务交给了安铭,带着沈寄寒、常笑和一群亲兵近卫赶去了相府,途中封子恪也追了过来,因知晓他是林世卿的人,孟惊羽想着多个人多份力,匆匆点了个头,也便默许了他一同跟过来。
到了不远处,沿街看向相府门口,孟惊羽等一行人便见得相府的红漆府门大敞,有哭爹喊娘缺胳膊断腿往外爬的,也有抱着不少珠宝玉器往外跑的,还有胆子大不怕死抻头抻脑往里看的……
孟惊羽与封子恪眉头同时一皱,常笑更是怒不可遏,只因陛下在这儿,常笑不能逾矩强自出头才狠狠咬住嘴唇忍了下来。
孟惊羽转头向身后的亲卫吩咐几声,便见那人向身后一招呼,领着其他亲卫迅速扣住了几名没拿东西跑出来的丫鬟小厮,并亮出兵刃肃清了相府大门附近。
孟惊羽刚欲提步,却见门口踉跄走出了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一看便知不是普通婢子,只是此时脸上身上红黑交错,看不清容貌,显得颇为狼狈。
孟惊羽向常笑递去一个眼神,便见常笑闪身而出,三两下将那女子双手扳到身后,抵住肩膀,与另外几个同被扣住的丫鬟小厮一道压到了孟惊羽面前。
压着那几名丫鬟小厮的亲卫可没有常笑这么温柔,一律用刀剑抵着脖子,好几个都吓得两股战战,刚被压到孟惊羽面前便瘫软着跪了下去。
“官爷,相府真的不是我炸的啊!”
“奴婢没偷东西没偷东西呜呜呜……”
“大老爷,我什么都没干啊!”
“青天大老爷,您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
一时之间,孟惊羽面前哭天抢地乱成一团。
孟惊羽虽然没有进过林世卿这相府,但他之前与林世卿在绍州策划归楚夺位时也算时常路过这里,且多有耳闻,知道相府惯常豪奢,占地极广,府中亭台楼阁更是建得十分气派,可他透过千里眼看过来时,却见相府大半都陷入火海,结合这几人所说,再联想到他之前感受到的轻微地动,便不难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见孟惊羽不说话,封子恪便站出来道:“这位是我们大楚皇帝,他问一句,你们便答一句,若有知情不报者,蓄意隐瞒者,立斩不饶——听清楚了吗!”
这时却听常笑压在手下的那名女子嘶哑着嗓子咳了几声,诧异道:“你是那个……楚二皇子孟惊羽?”
“放肆!”常笑手上加力,喝道,“陛下的名字也是你可以直呼的?!”
那女子脸色一白,闷哼一声,不说话了。
孟惊羽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手示意常笑松点力气,躬身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名女子的长相,试探道:“嘉恪公主殿下?”
萧瑶苦笑道:“周国都快没了,还说这些无用的干什么……陛下不必客套了,本宫既是府中主母,陛下若想知道府中发生了什么,本宫自会把今日府中之事悉数告知,也省得陛下再问他们了。不过说实话,今日事发突然,别说是他们,就算是我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孟惊羽点点头,见状常笑手下松了些力气,好让她站直,只是孟惊羽却没有让亲卫放开另外几人。
“罢了,”萧瑶道,“本宫先说与你听便是。”
“陛下应该听说了,这段时间相爷和本宫都被囚禁在相府里,但更确切地说,相爷和本宫是被分别锁在了两个房间。大约两个时辰多前,本宫刚刚给相爷送过点心打算回屋,出门走了不远,相爷的房间便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因为刚给相爷送过点心,还聊了几句,所以很确定那个时候相爷是在屋子里的,恐怕相爷现在已经……”
萧瑶眼眶一红,止住泪意:“除了相爷的房间,还有几个房间也先后发生了爆炸,很快就引起了大火,府中的仆役……”
孟惊羽额角的神经一跳一跳,已然听不清余下的话了,脑中回环往复的只有那两句——
“相爷的房间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很确定那个时候相爷是在屋子里的,恐怕相爷现在已经……”
左相府邸的爆炸,炸醒了周国的老皇帝,炸懵了楚国的小皇帝,炸没了那府里半个园子的人——包括这个府邸的主人自己。
仿佛短暂得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又仿佛漫长得过了整整一季枯荣,孟惊羽听过话后耳边如响重锤,带起呜呜嘈嘈的一阵耳鸣,不知按住了谁的胳膊,稳住了身子,旋即大步流星地冲进了府去。
常笑扯住萧瑶,也顾不得什么这是梁国公主还是老师夫人的礼不礼了,厉声喝道:“带路!”便紧随其后地跟上了孟惊羽。
沈寄寒跟封子恪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跟这常笑的脚步追了上去,最终一半亲卫留在大门口守着,另一半也跟了进去。
唯有封子恪,跟了两步后,转头越出府墙,去了另一个地方。
火已经扑灭,焦黑的断壁残垣仍自冒着幽幽的青烟,四处断裂不全的四肢,断梁、砖块,瓦片,衣服碎片,还有因为爆炸后的火灾而出现的令人作呕的那股烤熟了的人肉味,天空中偶尔出现的惊起的乌鸦……
惨烈而真实——比这座府邸之外的任何一条巷道都更加像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战争的洗礼。
孟惊羽越走越不想走,越看越不想看,便是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他也未曾怵过半分。但是现在,四下望去的这些已经委婉了许多的触目惊心,却已经足够让他萌生退意。
他没有办法想象,如果这里有……
不!
他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终于到了能够光明正大地用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她面前的这一天——
她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