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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惊羽同陈墨阳自平乐坊回宫的时候,已是天色大黑。满身脂粉气和酒气的二人低调的回到宫中以后,便各自回了屋打算洗漱就寝。
可孟惊羽灭了烛火,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一会儿想起昨日的白衣公子,一会儿又想起孟惊鹏今日所言,一时间心绪难平,竟是如何都无法入睡。
他躺了半天发现实在睡不着觉,便索性坐到窗前发呆。
看着空中一轮皎月,他不知怎的就联想到了昨日在琼玉殿外遇到的那个白衣少年。出神片刻,又忽的忆起陈墨阳似乎曾说这几日在冷宫附近听到了箫声。
孟惊羽心道,会不会是那白衣少年吹的?
既如此作想,他心中更是好奇这谜一样的少年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些犹豫现在要不要再去看看。
心下还在犹豫,手下的动作却已经帮他做出了决定。
孟惊羽迅速穿好了衣服,趁着夜色,避开了巡逻的侍卫,悄悄地又潜入到了那处冷宫之中。
冷宫内景与他昨日所见无异,却独独不见那少年。
孟惊羽有些失落,暗怪自己胡思乱想。
正往来路走时,耳畔却忽然传来一阵苍凉箫声。
箫声!
孟惊羽倏地抬头,止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去。
只见那高耸的屋脊之上,此刻正站了个白衣少年。
他没有出声打扰,往前走了几步,坐到了殿前的石凳上静静聆听。
那箫声高昂处如疾风尖啸铿锵而过,低沉处如空谷回音含蓄深沉。时而凄清如泣如诉,时而和缓宛转悠扬。
过了不知多久,箫声徐徐而散。
孟惊羽仰着头呆呆的回不过神来。
他从未听过这样独特的曲子,这样独特的箫声。
那曲箫声之中仿佛有人走过,喜怒哀乐怨憎恶,经历了七情六欲,面对过生离死别。太多复杂的情感和曲调,却在这里被和谐的统一在了一起。
那白衣少年放下箫,没有说话,不知有没有发现他。
半晌,孟惊羽抚掌,终于率先开口赞了一句:“好箫声,好曲子。”
那少年语气中没有一丝诧异,回答的毫不领情:“我知道。”
孟惊羽见他答得不客气,也就问的单刀直入了,他道:“你是谁?”
少年一笑:“我说过了,龙渊。”
孟惊羽自然不信,撇嘴道:“不似真名。”
那少年嗤笑一声:“你不识得我,怎知不是真名?”
孟惊羽一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那少年似是猜到了他这反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淡淡对他发号施令:“离我远些。”
孟惊羽应是,转瞬之后却觉不对,有些恼羞成怒的道:“本殿凭什么听你的!”
那少年似有些不耐烦,高高站在屋脊上动也不动:“你若不走,我便走了。”
孟惊羽咽下一口气,闷闷走远了一些,回身道:“这样可以了吧?”
少年道:“再远些。”
孟惊羽狠狠踏着步子,又走远了些,再次回身问道:“这回总行了吧?”
那少年应了一声,轻飘飘的从屋脊上翻身落了地。
他身形灵巧,轻功也是飘逸的很,孟惊羽不由心中暗赞。
“在这儿等我。”
那少年撂下一句话,就往冷宫深处走去。
孟惊羽心中忿忿,气恼的想要离开,却又因实在好奇那少年要做什么,终是老老实实留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等的孟惊羽都觉得有些冷了的时候,才见到那少年将袖子高高的挽到肩膀上,一手提着一桶水走了回来。
孟惊羽隐约明白,却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出声问道:“你留下我是为了让我帮你给竹子浇水?”
那少年话一出口便是一如之前地矜傲语气,他道:“不想浇可以走。”
孟惊羽又是一口气噎着,想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又憋了回去。往那少年的方向挪了几步,打算趁着取水桶的机会,好好瞧瞧这少年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那少年见他挪了脚步,皱眉问道:“你过来干什么?”
孟惊羽自然的接口道:“当然是去取水桶了。”
“不必过来,站在那里。”
孟惊羽心中正奇怪他要怎么等在原地就能拿到水桶的时候,便见得那少年将一只水桶用力往上拎了一下又松开手,手呈掌形,一掌拍向半空中的桶沿,那盛了水的水桶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直的向他这里飞了过来。
孟惊羽昨日已经见过他那手以飞花作暗器的绝活,今日见到这“隔空飞桶”的招数已不如昨日惊讶,想着反正这少年浑身上下都是谜题,多个一两处不寻常的当也是寻常得很了。
见那桶已离自己身前不远,孟惊羽稳稳地伸出手接住,竟然一星半点的水都没溅出来。
少年见状心头终于开始有些认可孟惊羽——他拍那一掌用了七八成的劲力,冲劲甚大,他能稳稳接下已是不易。再加上那桶中盛的水是满满当当,孟惊羽不仅稳稳接住了,而且竟一点水都没洒出来,这就极为难得了。
少年心中虽如此想着,却明显没打算说出来。见孟惊羽既然接到了水,顺溜的继续吩咐道:“你浇你那边的,我浇我这边的。”
孟惊羽像是听惯了少年用这个语气说话,心态已经好了很多,这次听了话不仅没有反驳,连原先还憋着的那口气都没了,直接拎着水桶就从门旁边浇了起来。
孟惊羽每次将桶里的水用完时,就将桶以同样的方式击飞过去,之后那少年去打水,再将水桶如此传回给他。往返几趟下来,整片竹林已经浇的差不多。
终于,这一次少年将桶送回琼玉殿院中以后,回来时再没有拿着水桶,袖子也放了下来。
少年站在殿前沉默一会,忽然开口道:“我瞧着那叫做陈墨阳的公子比你强了不少。”
孟惊羽诧异道:“你白天跟踪我了?”
少年并不回答,只道:“你可知‘亢龙有悔,盈不可久’的道理?凡事若使出了十成力,那你距离力竭也就没多少时候了。与此相对的是,你若遇事只出五分力气,便更多了其他的五分力气去应急应变。”
孟惊羽听了他的话最开始先皱了眉头,而后又展开,似有所悟的点点头,回道:“便如同两党相对,不必逼得太紧,不仅是为了防止狗急跳墙,更是要留下余力应对其他变动?”
少年又没回答,翻身上了屋顶,这次下来手上拿了一柄剑。
他道:“你想不想看我的剑法如何?”
话落,也不待回答,孟惊羽便见得这少年一袭白衣袍袖纷飞,手中凛冽寒芒绕着一杆绿竹不停舞动,身姿剑法炫目之极。
停手之后,那少年翻身上了屋顶,对孟惊羽道:“你过来看看这杆竹子。”
孟惊羽想着以那少年的犀利剑法,这竹子只怕要七零八碎才对。可待得离近了仔细看去,又不敢置信的上手摸了一摸,才发现那竹子上面竟然只得几个浅浅剑痕,偶然摸到了一个深一些的痕迹,还因为切口锋利,将自己手指划出了血。
孟惊羽转过头,向那少年定定看去:“为何?”
少年像是明白孟惊羽所问何意一般,先从离孟惊羽较远的屋檐另一侧翻身下来,又安安静静的绕着一杆竹子走了几圈,随后站定,看向孟惊羽。
孟惊羽正不解的时候,便见得那少年围着走的竹子旁边的另一杆竹子从上到下倒了下来,中间的一段更是断成了好几部分。
孟惊羽神色一动,似乎把握到了什么。
那少年道:“使力要留余地的道理你已然明白。可这竹子却能教你如何使力,使什么样的力。你说说看。”
孟惊羽思忖着道:“看似声势浩大的,并不一定可以制敌。看似平淡无常的,却说不定可以杀敌于无形。”
少年点点头:“不错,不过还不够。制敌关键在结果,而不在过程。虚张声势,逞一时口舌之利是没有任何效果的,力都使在了空处不说,反倒容易给自己招来祸患。如那陈姓公子一般装的浮夸浅薄,虽易招人反感,却可松懈敌人警戒之心。所谓“潜龙勿用”便是这个道理。”
孟惊羽沉吟道:“若为真龙,当潜深渊,守拙藏锋,待机而动。”
少年听后满意地点点头,又翻身上了屋顶,这次下来带了两小坛子酒。
他问道:“喝不喝?”
孟惊羽笑道:“拿来。”
少年一把将手中的一坛酒甩了过去:“这是我亲手酿的梨花醉,世上没几人喝过,你是运气好。”
孟惊羽挑了眉道:“你竟还会酿酒?”问完似是觉得多了口舌,又补充道,“也是,看你连这卜卦象辞都会,再多会个酿酒也不算稀奇。”
少年仰头喝了一口酒:“以你身份,肯听进我这陌生人这么多话,不容易。”
孟惊羽叹道:“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平日里多是他人听我说话吩咐,却极难得听他人给我谏言一二。更何况你说的正是我所缺的,怎会听不进去?”
少年不答话只是安安静静喝酒。
孟惊羽见此也缄了口,默默喝酒。
过了一会儿,少年喝完酒后,没有再跟孟惊羽打招呼。只是拿好了剑和箫,同上次一样,在屋檐上几个闪身,迅速的离开了。
孟惊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追也没有问。
只是过后几日每天晚上都要来这冷宫中看看,却再没遇上那白衣少年。
而后几年间,孟惊羽虽来的不勤,却仍是坚持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趟,有几次甚至撞见了楚帝,不过还好都没被发现。
只是他之后每次来这里,却再没有听到过箫声,或见得半分那两日所见的白衣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