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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给人看到如此狼狈的形象,风怀舞挣扎着向居处走去,但举步才发现伤势比他想象的重。那剑势不仅刺伤他的肩,更引发多年淤积的内伤,动一动就心痛欲裂。
勉强倚着一竿完好的竹子坐下,希望不要有人很快赶到这里。不对,素素为什么还没回来?她去了那么久,难不成有什么不测?心中一紧,疼痛更剧,几乎窒息。
凭空生出一股力气,风怀舞扶着翠竹站起,摇摇欲坠。抬头望月,月亮冷冷回望他。不,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哪怕赔上他性命。他不会再次旁观她的逝去。
强忍剧痛再次举步,却看到明月竹影下的她。
蓝色的衣袂在夜风中翻飞,脸隐在斑驳的影,看不分明,眼睛却比天上明月还清亮。她定定望着他,也不知已来了多久。
她没有事,就在眼前。风怀舞身子一软,几乎坐回地上,但视线落在她袖口那几个褐色的斑点,心神大震,一股腥味涌上,又强自咽下,涩声道:“你受伤了?”
秋念笛没有回答,夜风划过林梢,好象在呜咽。
一个绝佳的机会。他的伤很重,暂时没有人来,她可以推在夜行人身上。
父母倒下时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视线,庄园漫天的大火在心中燃烧。还有什么可迟疑?短剑在袖中发出渴望的呻吟,滑入他心脏后它会变的温热些吧,秋念笛的手探如袖中,握住冰凉的剑柄。
她从来不是君子,不乘人之危的教条束缚不了她。有什么理由放过这次机会?
风怀舞看着秋念笛双手笼在袖中,一步步走近。她嘴角挂着梦幻般的微笑,眼底却是深不可测的寒意。
关心则乱,风怀舞暗自苦笑,竟然忘了最危险的不是那夜行人,而是看不清心思的她。这样一个机会,她怎么会放过。不过也好,死在她手上,胜过苟延残喘,今日不知明日事。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只是,淮思,心月,风清月明其他人,祭坛上不需要更多的鲜血。他,也不允许。
江南霹雳堂的雷火弹,可以用内力引燃。那本是淮思上回送他的礼物,不想用在这里。素素,我们至死纠缠罢,如果来生仍有这段相思之苦,他愿意笑着接受。
秋念笛站在他面前,彼此的黑瞳里只有对方的影子。竹影轻摇,只是无关的背景。他们的世界,早在十年前初见就已纠缠,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之分割,包括他们自己。
素手抽出,却不是冰冷锋锐的剑刃,只是一方洁白的绢帕。
伸手扶他坐下,包扎他肩头的伤口。风怀舞也不做声,由她摆布,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不明白她的心思,又何尝明白自己。
一阵咳嗽震动胸腔,惊飞林中宿鸟。伤口震裂,血涌出来,染红白帕。
为什么?他用眼神问道。秋念笛手抵他心口,真气源源不断输送过去,助他平息紊乱的经脉。侧脸说道:“你的命是我的。”心中却是茫然。那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
“大哥,你有没有事?”风淮思从林外冲进,声音焦灼。其他人也随之赶到。
秋念笛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只暗暗松口气。她还不至于自信到认为可以独敌风府精英,那也就不必为不杀他找借口。
她站起来,让在一边,静静看风淮思和风心月扑到他身边,看他们扶起他,在众人簇拥下离开。
最好的医生,最精心的照料,最真诚的关切。即使他的身体已接近油尽灯枯,也会支撑着活不少时日吧,为这些爱他而受他庇护的人。
她只是一个旁观者,秋念笛自嘲一笑,咬紧了牙关。她的幸福安乐,在还来不及抗议的时候,就被夺去了。
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那双深沉似海的眼。她该恨他的。
但是,十年中午夜梦回,那挥之不去的空虚是否正是潜意识中的相思?
十年前,地道中那一段爱恨的煎熬,持续至今。她可以遗忘过往,可以参透世事荣华,却逃不开情仇织就的网。她爱他。
冷风吹过,竹林飒飒作响,仿佛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秋念笛一阵眩晕,靠着风怀舞倚过的竹子坐下。
有什么可以逃避的?她爱他,宁愿遗忘也不愿恨他。她爱他,看到他对风心月好,会生气,也许是嫉妒吧,而看到他受伤,会心痛。
秋念笛低笑出声,直笑的眼泪横流。正视自己的心,是爹教给她的第一件事,也是师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她从来都不愿意恨他,因为她爱他,她爱上家族的仇人。
抓起身旁一把泥土,上面有风怀舞的血,现在又添上她的泪。
泥土香混着血腥味,刺激人的嗅觉,但夜风一吹,很快就变淡了。秋念笛拈一点放在舌尖,微苦带咸。
谁让忘情山庄流尽鲜血,谁让她流下眼泪,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雨夜立下的誓言未曾或忘,但是且容她放纵一回罢。父母在天之灵,会不会怪罪?
即使最迟钝的人也能感到山雨欲来,连接有人向风府寻衅,二公子遇袭,更有人夜闯风府,伤了被人们视若天神的大公子。
经此一事,原来被封的消息慢慢传开来。碧水黄沙,不知什么缘故盯上了风清月明。
与生俱来的傲气骤然受到打击,年轻一些的到处宣扬要报复,连最老实持重的人也觉得应该反击。只是主心骨风怀舞还躺在病床上,需要周密筹划。
风淮思暂时主持风府日常事务,风四负责监视碧水黄沙和风府的安全,风伯则盘点府内的奸细。是谁把风府的防务泄露,让人可以直闯进来,又安然无恙地脱身。
秋念笛作为一个外人,自然是最大的怀疑对象,但她本人却似乎没有自觉,天天探问风怀舞的病情,很多时候一呆就是一天。
风怀舞没有表示什么,脸色也一天好似一天,旁人也就不好开口。
风淮思很乐意看到秋念笛和大哥关系融洽,每天公事一了,也跑到风怀舞床前,问长问短。
风心月和秋念笛始终不对盘,秋念笛在她就离开,风府各处都有她无聊寂寞的身影。不过她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是花圃。
风府东南角有一个小小的花圃,一年四季花开不断。但地处偏僻,而这里的花匠性格孤僻,还是个哑巴,不爱搭理人,所以少有人来,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只有风心月时间长了会来看看,最近却成了常客。
“义父,我就留在你这里,不走了。”风心月托着下巴,神情抑郁。
花匠年过半百,脸上总是烟熏火撩,加上风吹日晒的痕迹,看不出昔日的容颜。满是皱纹的脸阴沉沉的,眼睑有气无力耷拉着,对任何人或事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是随风心月进府的,风心月赖他照顾,才能活着见到风怀舞。
如果说他还有人类的情感,那也仅仅只对风心月。
他正忙着把一棵幼苗从花盆移到地里,听到风心月的抱怨,停下手,抬头望着她。这已经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关注,风心月心下明白,继续说道:
“那个女人是个妖女,带来不幸和灾难。上一次她和二哥出去,遇到袭击,二哥受了伤,这次大哥受伤,她就在身边。大哥二哥偏袒她,什么话都不许说,但大家的眼都雪亮,谁看不清这一切都是她来之后才发生的?她把大哥二哥都给迷住了,往后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我一看到她就心烦。还是这里清净些。”
花匠又自顾自干起活,而风心月则自顾自得诉苦。
她无意中得知秋念笛是碧水黄沙找的人,自作主张把资料送给那些人,本想把秋念笛赶跑,谁知受伤的竟是风怀舞。
一来愧疚,二来怕别人看出她心思,连日常的探问也提不起精神,然而更恨秋念笛,失踪就失踪,十年之后再跑出来,算怎么一回事?
只有义父会不问是非,站在她这一边。这样想着,平常觉得有些狰狞的面目也顺眼多了。
“她在风府一天,我一天不会快乐。”风心月恨恨地说,脸上挂了两行泪水。
花匠在衣襟上擦擦满是泥土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条还算干净的手帕,笨拙但小心翼翼替她抹去泪水。
风心月忍不住趴到他怀里,大哭起来,也顾不得那些日积月累的泥垢。花匠爱怜地拍拍她的背,摸摸那如丝的长发。低垂的眼帘里闪动着不为人知的精光。
只要她快乐。
秋念笛放下手中《诗经》,回头看看床上半卧的那个人,他已经睡着,呼吸平稳和谐。
用手在虚空描绘着他的轮廓,微微叹息,如果不是常年病痛,他实在是一个很英俊的人。然而还不到三十而立之年,头发倒有一半花白。
环视卧室,和书房一样简陋,他把心全用在风清月明的人和事上,惟独没有自己。自虐吗?好傻。
拨开心中迷幛,秋念笛对自己说,她不恨他。为什么要恨呢?看了各种情形,他多活一天都是煎熬,为风府,更为往日情仇。
而她,十年中虽有波折,心情却始终是平静的。她比他活的自在。怀舞,我煎熬一时,你却煎熬一世。
如果她没有遇到风淮思,没有来到风清月明,她还是她自己,漂泊无定,却淡然潇洒。而他,恐怕会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下到地狱。
如果她一直遗忘,家人也不会怪她,他们求的是她的快乐和幸福,一向如此。但她还是来了,记起所有的事,冥冥中自有所谓命运。
她已经欺骗自己十年,也不多这短短几月吧,让她有机会感受一下幸福,日日重复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