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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危机爆发时,程心刚结束学业参加工作,进入为新一代长征火箭研制发动机的课题组。这是一个在别人看来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对自己专业的热情早已消退。她渐渐认识到,化学动力火箭就像工业革命初期的大烟筒,那时的诗人赞美如林的大烟筒,认为那就是工业文明;现在人们同样赞美火箭,认为它代表着航天时代。事实上,依靠化学火箭可能永远也无法进入真正的航天时代。三体危机的出现使这一事实更加明显,依靠化学动力建立太阳系防御体系简直是痴人说梦。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专业面不要太窄,选修了许多核能方面的课程。危机爆发后,系统内各方面的工作都紧急加速,曾久拖不决的第一代空天飞机项目也飞快上马,她所在的课题组同时承担了空天飞机航天段发动机的前期设计。程心的专业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广泛赏识,而在航天系统中,总设计师们有很大比例是搞发动机专业出身的。但她坚信化学航天发动机已是夕阳技术,置身其中,个人和团队都走不了很远,在错误的方向上停止就等于前进,而她的工作意味着全身心投入错误的方向,这一度使她很苦恼。
很快出现了一个摆脱发动机专业的机会。联合国开始成立与行星防御有关的各种机构,这些机构与以前的联合国组织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御理事会(PDC)领导,但主要由各国派遣人员组成。航天系统抽调了一大批各种级别的人员进入这类机构。领导找程心谈话,说那里有一个岗位想调她去,担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的航天技术助理。目前,人类世界的对敌情报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体组织这一渠道,试图通过他们获取三体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简称PIA,是直接以三体舰队和母星为侦察目标的情报机构,有很强的宇航技术背景。程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工作。
PIA总部设在距联合国大厦不远的一幢六层旧楼中,此楼建于18世纪末,结实厚重,像是一大块花岗岩。飞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进楼里,感到一阵城堡中的阴冷。这里与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报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个在窃窃私语中产生拜占庭式阴谋的地方。
楼里空荡荡的,她是最早来报到的人。在办公室一堆刚拆封的办公设备和纸箱子中间,她见到了PIA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瓦季姆,一个四十多岁魁梧强壮的俄罗斯人,说话带着突噜突噜的俄语调,程心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讲英语。他坐在纸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说,自己在航天专业做了十几年,不需要什么航天技术助理,各国都使劲向PIA塞人,却舍不得出钱。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年轻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说,如果这个机构以后创造了历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不一定是好的历史——那他们俩是最先到来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兴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专业上做过些什么,瓦季姆轻描淡写地说,他上世纪曾经参加过失败的前苏联“暴风雪”号航天飞机的设计,后来担任过某型货运飞船的副总设计师,再后来的资历他有些含糊其辞,说在外交部干过两年,然后就到“某个部门”从事“我们现在这类工作”。他告诉程心,对后面来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们的工作经历。
“局长也来了,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你去见见他吧,但别耽误他太多的时间。”瓦季姆说。
走进局长宽大的办公室,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墙上那幅大油画,广阔画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满铅云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占据,在远景的深处,几乎到了云与雪交会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一片肮脏的建筑,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间有几幢两三层的欧式楼房。从画面前方那条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这可能是18世纪初的纽约。这画给程心最大的感觉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画下那个人的形象。这幅画旁边还有一幅较小的油画,画面的主体是一把古典样式的剑,带着金色的护腕,剑锋雪亮,握在一只套着青铜盔甲的手中,这只手只画到小臂;这只握着剑的手正从蓝色的水面上捞起一个花冠,花冠由红、白、黄三色的鲜花编成。这幅画的色调与大画相反,华丽明艳,但隐藏着一种不祥的诡异,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显的血迹。
PIA局长托马斯·维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轻许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轻,也比后者长得帅,脸上的线条很古典。程心后来发现,这种古典的感觉多半来自他的面无表情,像从后面的油画中搬出来的一座冰冷的雕像。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没有电脑和文件,他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中雪茄的烟头,程心进来后,他只是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又继续研究烟头。当程心介绍完自己并请他以后多多指教时,他才抬起头来,那目光给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懒散,但在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令她不安的锐利。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但丝毫没有使程心感到温暖和放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条冰缝中渗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来。程心试着报以微笑,但维德的第一句话让她的微笑和整个人都凝固了:
“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维德问。
程心惊恐地摇摇头,不是表示她不会把她妈卖给妓院,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维德挥挥夹雪茄的手说:“谢谢,忙你的事儿去吧。”
听程心说完这次跟局长见面的事后,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这是业内曾流传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话吧,可能起源于二战时期,老鸟常用它来调侃新手,它是说:地球上只有我们这个行业是以欺骗和背叛为核心的。对于有些公认的准则,我们应该适当地……怎么说呢……灵活一些。PIA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你这样的专业人员,另一部分来自情报和军队的秘密战部门,这两种人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很不一样——好在两者我都熟悉,我会帮助你们互相适应的。”
“可我们是直接面对三体世界的,这不是传统的情报工作。”程心说。
“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后续报到的人员陆续到来,主要来自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常任理事国。大家相互之间彬彬有礼,但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专业人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捂紧口袋总怕被别人偷走些什么;情报人员则异常活跃友好,总想偷到些什么。正如瓦季姆所说,相对于侦察三体世界,这些人对相互之间搞情报更感兴趣。
两天后,PIA第一次全体会议召开,其实这时人员仍未到齐。除了维德外,PIA还有三位副局长,分别来自英国、法国和中国。来自中国的于维民副局长首先讲话,程心不知道他来自国内什么部门,他属于那种让人见三次才能记住长相的人,好在他的讲话没有国内官员的冗长拖拉,很简洁明了,不过说的也是这类机构成立时的陈词滥调。他说,在座的各位从本质上属于国家派遣人员,显然都在双重领导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们把对本机构的忠诚置于国家责任之上,但鉴于PIA从事的是保卫人类文明的伟大事业,希望各位把这两者做一个较好的平衡。由于PIA直接面对外星入侵者,无疑应成为最团结的团体。
当于副局长开始讲话时,程心注意到维德用一只脚蹬着桌腿,把自己慢慢推离了会议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后面每一个官员讲完后请他讲话,他都摆摆手谢绝了。最后实在没官员再有话可讲了,他才开口。他指指会议室中堆放的未安装的办公设备和包装箱,“这些事,”显然是指机构建立时的事务性工作,“请你们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们来占我的时间,也不能占他们的时间。”他指指瓦季姆,“谢谢!请技术规划中心航天专业的人员留下,散会。”
留下来的有十几个人,会场清静了许多。会议室那古旧的橡木大门刚刚关上,维德便像出膛子弹般地吐出一句话:“各位,PIA要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鸡,然后面面相觑。程心也十分吃惊,她当然希望尽早摆脱杂事进入专业工作,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单刀直入。目前,PIA刚刚成立,各国和地区的分支机构一个都没有建立,不具备正式开展工作的条件。但最令程心震惊的是维德提出的想法本身,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议了。
“有具体指标吗?”瓦季姆问,他是唯一一个不动声色的人。
“我已经就这个设想与各常任理事国代表私下协商过,但没有在PDC会议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国对一个指标最感兴趣,这是他们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协的死条件:让探测器达到百分之一的光速。其他指标各国说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会议上协商的。”
“就是说,如果考虑加速阶段,但不考虑减速,探测器将在两到三个世纪到达奥尔特星云,并在那里接触和探测已开始减速的三体舰队?”一位来自NASA[60]的顾问说,“这,似乎应该是未来做的事。”
维德说:“未来的技术进步现在已成为不确定的事情,如果人类在太空中一直是蜗牛的速度,那我们就应该尽早开始爬。”
程心想,这里面可能还有政治因素,这是人类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触外星文明的行动,对PIA的地位至关重要。
“可是按照人类现在的宇航速度,到达奥尔特星云需要两三万年时间,如果现在发射探测器,可能四百年后敌方舰队到达时还没有飞出家门口。”
“所以说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个必须达到的指标。”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这在目前绝对做不到。”
维德坚定地用拳头一砸桌子,“别忘了我们有资源!以前航天只是一个边缘化的事业,现在进入主流了,所以我们有以前难以想象的巨大资源可以动用!我们用资源改变原理,把巨大的资源聚焦在那个小小的东西上,用野蛮的力量把它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头四下看看,维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在看什么,“放心,没有记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着摇摇头,“我不想冒犯您。用资源改变原理这话,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这里讲讲可以,可千万别在PDC会议上说。”
“我知道你们已经在笑话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大家只想让这个讨论快些结束。维德的目光扫过会议室,突然说:“啊,不是所有人,她没笑话我。”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维德锐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维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剑。她茫然四顾,这里轮得到她说话吗?
“我们这里应该提倡MD。”维德说。
程心更茫然了,MD,麦道?医学博士?
“你是中国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场的另外五名中国人,他们也一样茫然。
“朝鲜战争中,美军发现你们被俘的士兵竟然知道得那么多,你们把作战方案交给基层部队讨论,希望从士兵的讨论中得到更多的好办法,这就是MD。当然,未来你被俘时,我们可不希望你知道那么多。”
会场上响起了几声笑,现在程心知道了MD是“军事民主”。与会者们对这个提议也很赞同。这些航天界的技术精英当然不指望从一个技术助理那里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他们大多是男人,至少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她了。程心尽量使自己的穿着庄重低调,但并没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说:“我是有一个想法……”
“用资源改变原理?”一个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用轻蔑的口吻说,她是来自欧洲航天局的高级顾问,觉察到了男人们集中到程心身上的那种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绕开原理。”程心礼貌地对柯曼琳点点头,“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资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没有技术突破的情况下,那是人类可能投放到太空的最大能量体。想象有这样一艘飞船或探测器,带有一个面积巨大的辐射帆,就是类似于太阳帆的那种能被辐射推动的薄膜;在辐射帆的后面不远处,以一定的时间间隔连续产生核爆炸……”
又响起几声笑,柯曼琳笑得最响,“亲爱的,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卡通式的场景:一艘载着一大堆核弹的飞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个像施瓦辛格般强壮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弹抛向船尾,让它们在那里爆炸,真的很酷。”在越来越多的笑声中,她接着说,“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业,算算推重比[61]。”
“改变原理没有做到,但野蛮做到了,真遗憾是你这样一个美人儿做的。”另一位顾问说,把笑声推向高潮。
“核弹不在飞船上。”程心从容地说,她这句话像一只手捂在锣面上,使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飞船只是由帆和探测器组成,轻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辐射加速。”
会场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弹在哪里,但没有人问。刚才众人哄笑时,维德一直一脸冰霜地坐在那里,现在,那种冰水似的微笑却在他的脸上慢慢浮现。
程心从身后的饮水机旁拿过一打纸杯,把它们一个个在桌面上按等距离放置好,“核弹分布在飞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线上,预先用传统的推进方式发射到那里。”她拿着一支笔沿那排杯子移动,“飞船在经过每一颗核弹的一瞬间,核弹在帆后爆炸,产生推进力。”
男人们的目光依次从程心身上移开了,现在他们终于开始认真考虑她所说的话,对她的欣赏暂时顾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终盯着程心看,好像不认识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