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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 徐显炀与诚王那三十名侍卫当中的一个在京城街头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碰了头。
“依大人安排, 我三人在李祥家外待了半日,见到他家一切如常,媳妇出门买菜,老太太抱着孙子坐在门口晒太阳,未见有何异状。”
今早被徐显炀差遣去李祥家外蹲点的三名侍卫当中, 两个都是锦衣密探, 密探常年潜伏在外, 蹲点跟踪的本事比北镇抚司衙门里的锦衣校尉还要过硬得多,倒不必担心他们会被对方察觉。
徐显炀听后点了点头, 如果李祥真的出卖了他们, 家人却并没有受到威胁,只能说明他是为了钱, 李祥确实爱财, 平日里总会抓住各样机会占点小便宜。
不过,他真会为了钱财出卖朋友?
一想到这里, 徐显炀就难免烦躁,按捺心神道:“知道了, 留那两人继续盯着,你去回报王爷吧。”
那侍卫名叫郭塘, 闻听后眼神闪烁道:“大人, 查案毕竟是咱们锦衣卫的差事,其实只要咱们想藏私便可藏私,也不必事事都向王爷禀告。”
徐显炀不禁苦笑:“难得你还有恁大的胆量, 将来万一哪里出了纰漏,王爷真要杀你们全家,我可没把握保得住你们。”
郭塘却是坦然一笑:“属下往日得大人的关照不少了,哪能听人家几句威胁就倒戈投降?大人放心,但凡您有差遣,属下自然还是听您的,外人漫说是王爷,就是皇上,也要排在您后边儿。”
徐显炀摆摆手:“你有此心甚好,不过,还是先去回报王爷吧。”
他并不怀疑郭塘说话不实,自从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因体恤密探比寻常手下更为辛苦,曾自作主张为所有密探提了二成的俸禄,为这他挨了户部不少参奏,此外前不久他还自己拿出体己银子,对诸如王府以及高官跟前冒风险更大的这些密探又多加了些补偿。
这些人念着他的好,对他忠心,也是应该的。
若说奸党出巨资收买,这些人还说不定抵不住诱惑倒戈过去,但仅仅是受诚王的威逼,他们却不见得就会出卖他。
徐显炀还是相信,人情比威逼利诱更加靠得住。只是这一回在李祥这里,不知这条原则还是否奏效。
此时天还不黑,为免引人注意,徐显炀没有亲自去王府接杨蓁,只是托侍卫带了话回去。诚王对此自然没有异议,只挑了那三十名死士中的两人去筹备车马,避着外人注意,接了杨蓁与画屏上车,离府去往盈福楼。
“今日他们是将你当做我朋友接你去的,你可别以下人自居。”路上杨蓁向画屏嘱咐。
这几天来随着画屏学的婢女规矩多起来,她在杨蓁面前就表现得越来越像个婢女,对她恭敬,还主动端茶送水,纵使杨蓁叫她不必如此,画屏也没听。
“嗯嗯,我省得。”此时画屏还算自然,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坐于车中,“我问你,徐大人今年才得了你,那两位千户大人可曾娶妻?”
“听说李大人是有家室的,卓大人从前订过亲,结果未等成亲,未婚妻就病逝了,至今尚未婚配。”杨蓁奇怪地看看她,“莫非你在打什么主意?”
“你想到哪儿去了?”画屏轻推了她一把,“我不过是问个清楚,好确定如何待人家。你不知道,与有家室和无家室的男子说话,有着不一样的讲究。你毕竟有徐大人看顾,我若是出言不妥,会惹人家笑话的。”
杨蓁半信半疑,她知道画屏妹子平日虽看着爽利质朴,若真起意要装个相,就凭她这双肉眼,是辨别不出的。
画屏往日的说辞,都是甘愿侍奉她一辈子做报答,杨蓁当然没打算收她做个丫鬟,只是对将来如何安置画屏,心里也没个谱。
在她看来,卓志欣是个不错的人,但画屏毕竟是流芳苑出来的,人家卓大哥是否看得上她,还不好说。至于李祥,杨蓁已听徐显炀说了,李祥倒是相中了画屏的,可李祥如今正背着内奸的嫌疑……
前一世死前杨蓁因神志不清,对李祥的去向并未看清,但最后仅剩下徐显炀一个人陪着她是无疑的,由此轻易可以推知,李祥当时就是舍了他,随着那伙流寇走了。
以当时情形,留下来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为了活命做出那个选择,也不能说就有多卑劣。但也至少可以看得出,那不是一个义气忠厚的人。
所以杨蓁很早就对李祥印象不佳,听徐显炀说他有可能做了内奸,杨蓁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画屏,你可听过一段戏文是‘玉华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杨蓁一直记挂着耿芝茵提及的那本戏文,当时只听见耿芝茵提到了这几句话,说是耿德昌在那戏文上标注下来的,杨蓁细细地记住,本以为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再多探听些,没想到当晚耿芝茵便已遇害。
今早她对诚王和徐显炀也又提起了这段戏文,有意联络张克锦帮助查找戏文出处,但那两人却不约而同地表示兴味索然,都说既然耿芝茵已死,只凭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也查不出什么,当务之急还是能擒到对方的手下逼供才更有用处。
杨蓁也不能确定这段戏文能有多少用处,毕竟连耿芝茵自己也说不清那本戏文是不是真与奸党相关,她只是留有一线希望想追查个清楚,于是就先来问问画屏。
画屏听后却是一笑:“应该是‘玉茗堂前朝复暮’吧?看来你都不听戏的,竟连鼎鼎大名的《还魂记》都未听过。”
杨蓁细细回想,能确信自己并未记错,耿芝茵当晚说的确实是“玉华堂前朝复暮”,难道是耿芝茵记错了?
她问:“这个《还魂记》是否还有其他版本?”
画屏道:“这我倒不知了。《还魂记》成文于前朝,本朝文人改写前朝戏文的也有过不少,你若想知道,去询问教坊司的戏子就好了。”
杨蓁点了头,没再说什么。其实她体会得出,诚王与徐显炀两人之所以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也是因为他俩都不希望她再与教坊司有何瓜葛。
她一提起教坊司,就被那两人不留余地地否决了。
——盗文凶猛,委屈读者亲们四点替换以后再来阅读正文,致歉~
乐户是贱籍,国朝律法规定,乐户行路不得走道路中央,只能溜边,男性乐户必须穿青绿布衣,戴青绿色卍字顶巾,系红、绿两色帛带。女乐则穿皂色褙子,戴明角冠。
因为妓籍亦属乐籍的一种,外人便想当然地以为乐户的妻子都是不洁之身,拿他们的“绿帽子”来形容妻子偷汉的男人。
近年来国人整体崇尚奢靡之风,律法对服侍的约束已趋废弛,乐工乐妇出门时也会穿着花哨随心的服饰,但身居教坊司之内时,绝大多数的男乐工还是会穿着那身最不讲究的青绿衣帽。
杨蓁在赵槐为她安排的一间空屋歇了后半夜,等到天亮出门后,就见到了满院子绿油油的乐户们。
整个教坊司的主体部分是一圈三层的楼阁,围拢着中间一座正方的天井大院。
耿家小姐被送进来的事似乎已被广为传说,杨蓁歇脚的屋子位于二楼,清晨一出门站到面向天井的走廊上,立时引起了周遭乐户们的注意,男男女女都看着她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杨蓁看着这情景,也猜不出他们当中还有没有人……亦或者说有多少人,清楚她是冒名顶替来的。
一个身形丰腴的中年乐妇端着大木盆从她面前的楼下走过,仰起头对她扬声道:“你是耿姑娘吧?别怕哈,咱这地界不像外人传说得那么不堪,过些天混熟了你也就惯了。”
这份爽利热情令杨蓁稍感宽慰,她含笑点了点头。
“瞧瞧,真是大家主儿出来的小姐,一点不见小家子气。”乐妇朝一旁的小丫头说着,端盆走了。
赵槐与段梁两人推诿了半天,最后段梁端出自己办事色长的芝麻官职,才逼得赵槐担下了送杨蓁去北镇抚司的差事。
杨蓁顾念着此事务须避免引得外人注意,便让赵槐为她寻了一顶斗笠来戴上,另选了个无人留意的当口,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角门出了教坊司。
锦衣卫下辖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主管刑狱侦缉,南镇抚司则掌管卫中刑名和军匠。
自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时起,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就设在了天津卫,但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需要时常与皇帝接触,历届指挥使就都把办事地点定在了北镇抚司衙门。
东安门北镇抚司衙门距离教坊司所在的本司胡同并没多远,步行小半个时辰即到。
北镇抚司与东厂两个衙门口毗邻,共同占据一个街区。两座大门外的街道常年官民绕行,门可罗雀。
赵槐腿肚子打了一路的哆嗦,不住向杨蓁解释自己也是逼不得已,并没插手换她过来的勾当,请她务必在徐大人面前说说好话。见杨蓁只是冷淡应承,赵槐愈发心惊胆战。
北镇抚司的正门是典型的六扇门,左右四扇关闭,中间两扇敞开,门外两边各立着一对汉白玉石狮子。
门口虽无人守卫,杨蓁与赵槐刚一走进,就从门里出来一名带刀校尉吆喝道:“干什么的?”
杨蓁摘了斗笠,回首朝赵槐望了一眼,赵槐当即知趣地退远了一截,还朝她点头哈腰了一番以示恭顺。
杨蓁这才上前两步,用确信他听不清的声调向校尉道:“有劳大人通传,我有事关耿德昌的要事向徐大人禀告。”
校尉一听见“耿德昌”三个字就是神色一凛,打量了两眼杨蓁:“你所言为真?”
“自然为真。”杨蓁取出穿宫腰牌递上去,“此为徐大人之物,劳您交予徐大人,告诉他,我确有重大案情要向他禀报。”
校尉见了白玉牌子再也不敢怠慢,说了句:“你在此候着。”就折进了门里。
远处的赵槐见到杨蓁两句话就劳动了校尉老爷替她通传,对杨蓁昨夜那番话的最后一丝疑虑也都打消了,心里愈加恐慌。
没过多会儿校尉返回,叫了杨蓁进去。赵槐怕得要命,又不敢撇下她溜走,只好缩在大门对过的墙角等待。
今年年初时,北方戎狄大举进犯辽东,耿德昌时任辽东经略,驻守宁远城,因觉无力守城,就未请圣旨,擅自撤兵回了山海关,丢下关外两座重镇、数十万百姓任由戎狄屠戮践踏。
皇帝龙颜大怒,下旨将其下狱查办。
太监何智恒因收到耿德昌托人送来的贿赂,发觉此事恐怕另有牵连,就扣押了代为行贿的人严加审讯,从而牵扯出多名受贿徇私的高官予以治罪,其中就包括那个被传说被徐显炀割了喉骨的柳湘。
本来何智恒与徐显炀都觉得此案还有可深挖,无奈朝中大臣纷纷上奏,以“牵连过甚,人心惊惶,恐为小人所用”等说辞为由,促请圣上及早结案,不再深究。皇帝为求朝纲平稳,也就下令结案。
耿德昌已于上个月被斩首示众,并传首九边,家产罚没充公。
依国朝律例,非谋逆投敌等重罪,不会判妻女没入教坊司。
耿德昌弃地丧师已是死罪,行贿上官意图脱罪更是罪加一等,若非如此,妻女也不至于受此重罚。耿妻自丈夫入狱时便一病不起,很快过世,送入教坊司的也便仅有耿小姐一人。
迄今为止,耿德昌与柳湘等人是厂卫最后挖出的几个泾阳党人,人一死了,线索尽断。再想重新摸查朝中隐藏的奸党余孽,可就不容易了。
那些老大人一心求稳也有其道理,原先与泾阳党人有过交情的朝臣也不一定为奸党效命,甚至从前真做过奸党成员的人如今也可能已然脱离,这些都不能作为凭证供厂卫缉捕审查。对奸党余孽的追查就此陷入停滞。
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听着外间诋毁厂卫的谣言愈演愈烈,徐显炀恨不得一早将那些居心叵测之徒一网打尽,是以近一个月以来,他翻阅卷宗,暗中查访,力求再从耿德昌一案中寻得疑点继续追查,却都一无所获。
这样时候陡然听说有人将“重大案情”送上门,他怎可能置之不理?
徐显炀对随身物件从不上心,穿宫牌子丢了根本想不起何时丢的。反正皇城各门的禁军也都隶属锦衣卫管辖,没一个人不认得他,牌子丢了也不影响他出入。
他也就早将这牌子抛诸脑后了。没想到丢了都一个月竟又找了回来,送回它的人还是——
“是你?”
见到杨蓁,即使心里再怎样清楚不可能,徐显炀最先冒出的念头还是:她要来报那一“抱”之仇。
毕竟那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虽说是无意的。
“见过徐大人,”杨蓁驻足厅中,向坐于案后的徐显炀福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大人也知,我本是待选入宫的宫女,想不到昨日半夜忽有几人闯入院子,强行将我带离,送至教坊司。等在那里的一位少年公子穿着华贵,不知是何来头。他以我与婶婶的性命相要挟,叫我顶替耿德昌之女留在教坊司,之后就扬长而去。我知道大人您近日一直忙于审查耿德昌的同党,便来向您报知此事,想必查出那主使换人的案犯,对大人将会有所臂助。”
徐显炀早知自己在外有着煞神之名,见她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在自己面前,竟能侃侃而谈,毫不怯场,心里暗暗纳罕,但也没有错过她所述的案情。
飞速思索了一番,他问道:“你来此找我,意在求我救你出来?”
一个良家子无端沦落为教坊乐户,必是恐慌不已。若说她来此只是为了向他报案,而非求助,徐显炀是决不信的。她没有哭哭啼啼理智尽失,已经很令他意外了。
没想到杨蓁却摇了头:“我来此拜见大人,原因有二。其一,就是归还大人穿宫玉牌;其二,是将案情禀告大人,襄助大人查案。那人胆敢偷梁换柱,必定来头不小,大人顺藤摸瓜,说不定能钓上一条大鱼。”
徐显炀越听越是奇怪:“你竟然不打算要我插手救你?”
杨蓁浅浅一笑:“大人若想彻查此案,自是不宜过早打草惊蛇的。我便是虑及此事,今日过来这里时已然留心隐藏行迹,不去引人注目。如今教坊司的上下人等都已得悉耿家女儿被送了过来,倘若此时便张扬其事将我领出,难免惊动太多人,惹得那幕后主使也有了准备,以致妨碍大人查案。等到案情水落石出之日,我自会得回身份,尚且不急这一时。”
早在听完她陈述的案情时,徐显炀便想到不宜过早动她来打草惊蛇,此事确实是个清查耿德昌同党的绝好契机,他面上不显,实则心里翻滚得厉害,恨不得立时开始彻查,只是想到她一个小姑娘陷身那种腌臜之地一定急于脱身,若见他无意搭救,说不定当场便要跪地哭求,真到那时他也不好坚辞不管,这才主动问她。
想不到,她竟然像他一样明白。
“不急这一时?外人都将教坊司视作勾栏院,你沦落到那种地方,就不怕在案子查清之前,已经遭了他们祸害?”
徐显炀微露苦笑,“我徐显炀何德何能,竟惹得你一个与我萍水相逢的小女子甘愿留在那种地界助我查案呢?”
杨蓁方才这阵一直恭顺地垂着眼睫,闻听忽抬起眼来,望了望他,两汪剪水清眸之中,神色复杂难辨。
未来正是新帝听信了奸党摆嗦,才对厂公一系赶尽杀绝。查清这桩案子,说不定便能助他给奸党一记重击,为防止将来奸党死灰复燃、转变他的命数大有裨益,她又怎可能不管?
“仅凭与大人的一面之缘,我还不敢奢求大人出手相救,再说教坊司那样的地方为官者都不愿沾染,我也不敢为一己之私,带累大人的名声……”
徐显炀以指节“咚咚”地扣了两下桌面,打断了她:“你若是再这么一味地深明大义下去,我可就要怀疑你别有居心了。我劝你还是快说些真心话的好。你来找我报案,还别无所求,到底图个什么?”
说完这话,徐显炀敏锐地发现杨蓁唇边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笑容隐含深意,就好像她是个懂事的大人,刚听见他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了句好笑的话。
这小丫头可真古怪!
杨蓁默了片刻,道:“家父姓杨,名讳顺铮,六年前曾官拜户部郎中……”
徐显炀对近些年来与泾阳党相关的案件都了如指掌,一听便恍然:“你是有意为父报仇?”
杨蓁颔首:“家父身死不可复生,然身为人女,我却容不得害他丢官罢职、郁郁而终的奸党余孽继续为恶,既然得此机会襄助大人缉拿奸佞,我自要倾尽全力。大人放心,我既然有意留在教坊司,便有保全自身的把握。请大人勿以我为念。”
这个动机便可说得通了。徐显炀笑了出来,点头道:“好,能得你这样一位义女助我,也是我的福分。我承诺于你,等到案情有所进展,但凡到了无需再有顾忌的时候,我必定一早救你出教坊司,为你恢复良籍。”
杨蓁又福了一礼:“大人自是一诺千金之人,我先在此拜谢了。”
她仍是那么不卑不亢,波澜不兴,似乎没什么殷切期待,也没半点感激涕零,一切都顺其自然,徐显炀看得满心奇异,转而道:“如此你便来细致说说,你要我从何查起吧。”
杨蓁点头道:“带我前来的乐工赵槐,以及尚在教坊司的段梁就是昨夜自那少年公子手里接我进门的人,必定收过对方好处,也知道一些内情,大人审问他们想必会有收获。他们都是教坊司里的小人物,纵使被锦衣卫秘密扣押,也不易引人注目……”
8、
赵槐在北镇抚司大门外心惊胆战地蹲了近半个时辰,最后等来的不是杨蓁,而是抓他的校尉。
留在教坊司的段梁也在上了个茅厕的工夫,就被两个便装壮汉闯进门来堵了嘴绑了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揪出了教坊司,带回北镇抚司刑房。
要说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拿手的绝活,莫过于抓人和逼供这两项了。
“诸位老爷饶命,小人虽是鬼迷心窍收了那位公子爷的银子替他接人,却实不知人家是何来历。京师里到处藏……藏龙卧虎的,随便一个大人的汗毛就比小人的腰粗,人家不说,小人也不敢问呐……”
赵槐刚一被绑上刑椅,就迫不及待地一通招供,待得看见校尉们亮出各种刑具,他就只剩发抖哭号的份了。与他一墙之隔的段梁也是如出一辙。
等校尉拿刑具朝他们身上一比划,两人就很默契地双双昏死过去。
专司逼供的锦衣卫早都练就了眼力,是装孙子还是真孙子,人家看得出来。这俩小子显然是一吓就尿裤子的货,而且对照他们的供词也全无二致,并无疑点,可以断定其所言为真。
徐显炀将李祥与卓志欣叫到了自己的值房,听了手下报过来的供词,他朝那两人问:“你们以为如何?”
卓志欣道:“这事说不定只是哪家的公子哥与耿小姐有私情才做的而已,查清楚了也不见得能有多大效用。”
“那不见得,”李祥将头一摇,“能与耿德昌的女儿生出私情的人,也必然与耿家过从甚密,很可能就是奸党。再说,咱们也可以学他们借题发挥啊,即使查清仅是儿女私情,咱们也可以说他们结党营私。”
卓志欣看了看徐显炀:“显炀可是一向主张真凭实据的,外间本就传说咱们厂卫屈打成招,甚至是伪造供词。咱们又怎能学他们借题发挥,无中生有?”
徐显炀抱着双臂坐靠在桌案边沿,叹口气道:“眼下这两个乐工吐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只能指望那小丫头回去教坊司后,能钓出些蛛丝马迹。反正咱们如今毫无头绪,若去捕风捉影地乱抓人,只能给对手编排厂卫罪状的机会。我也没指望真能钓上大鱼,只不过死马当活马医,查出一点算一点吧。”
卓志欣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苦了那姑娘?好人家的女孩谁愿意沦落到教坊司去,说不定都等不到梳拢接客,就先被那些无良乐户糟蹋了。咱们总不能把整个教坊司的乐户都像这俩小子一样,抓来揍上一顿吧?”
李祥笑道:“志欣的菩萨心肠又犯了。去选宫女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到了教坊司有吃有喝,也不见得多委屈了她。再说教坊司又不是勾栏院,送去那里的女孩又不一定接客。”
卓志欣不满地瞥他一眼:“你也看出那姑娘模样生得好,若是换做你是奉銮,你会不安排她去接客赚银子?”
“哎你可别咒我去当绿帽的头儿啊。”
“你看说你这么一句你都听不得,人家一个良家子落到那种地方,又如何忍得?”
徐显炀听着两人争论,一言不发。
她不是穷人家的女孩,而是出身官宦之家,论起来与他们还是一派,沦落得家境贫寒,充选宫女,已然算得可怜了,如今还要受这无妄之灾。
倘若为了替他查案,真害得她沦为风尘女子,他将来又能如何补偿她呢?
他忽然抬头问:“你们谁认得教坊司里的人,能给她一点关照?”
李祥和卓志欣一齐停了争论,又一齐忙不迭地分辩:“我可从不曾与那地界有过沾染!”
徐显炀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说到底他俩不过是市井无赖当上了锦衣卫的差,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至于对个教坊司就这么谈虎色变吗?
再说他们三个人,李祥有媳妇,卓志欣订过亲,虽说没等成亲女方就害病死了,可之前也跟未婚妻热乎了两三年,说不定已然生米煮了熟饭。真正没近过女色的,是他徐显炀!
他们又装哪门子假正经啊!
卓志欣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你看说起那地方咱们都不乐意沾染,何况人家一个姑娘?当初有皇帝授教坊司的官儿给人,对方都推辞不受呢。依我说,宁可案子不查,也该早早把人家弄出来。”
徐显炀没有接话,托个小姑娘到教坊司查案确实不地道,可真要说放手不查……这是多难得的机会!放过了可就再难有下次了。
杨蓁被安置在一间无人的值房内,午间吃了校尉端来的饭菜,其余时候就静坐等待。
想起徐显炀听她陈述时露出的惊异与不解,她也十分理解。世人都鄙视贱籍,宁可身为良民饿死,也不愿身为贱民苟活。
而她经历了前世的苦难,深知生存不易,对这些虚浮的东西都看淡了。
但愿他见到她甘愿留在教坊司,不要误以为是她自甘堕落就好。
回字形直棱窗外传入男人的私语声,似是有人一边在窗前窥视一边悄声议论。
杨蓁稍一琢磨便明白过来,不禁好笑:指挥使大人是个不近女色的主儿,见到有个姑娘上门拜会,自是要引得手下人好奇的。
但愿他安排得当,不要走漏风声坏了正事……
到了下午申时前后,徐显炀派出去的两路人马先后返回,先是一路人带了刘敬过来。
“小奇子都照实说了,夜里来的人一共三个,是硬闯进门的,态度极其蛮横,他多问几句对方便要动手,让人家把杨姑娘带走,小奇子也是无可奈何,最终都没闹清对方的来路。”
刘敬满心憋屈,原本就只选进来这一个像样的女孩,结果还出了岔子。
紧接着飞马去过昌平的人也回报说:“杨婶那边没见什么人去上门骚扰,对方并没着人看守杨婶。大人放心,咱们是盯梢的行家,周遭有没有人盯梢,咱一眼就看得出来。”
徐显炀点头道:“可见对方是来头不小啊!”
依赵槐、段梁与杨蓁三个人描述都可听出,那个少年公子气派不凡,而且办出教坊司换出罪臣之女的事还只差遣了两个靠不住的小脚色过手,对杨蓁也只是一句简单警告了事,又没去控制杨婶,看起来对方并不十分害怕败露,足见身份不低,自知案发了也不至于落罪才有恃无恐。
“当然,也说不定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故作嚣张,好镇住小奇子与赵槐这样的小人物,以隐藏身份。”徐显炀补充道。
这桩案子乍一看漏洞百出,细想却又是无懈可击。
王奇不知对方来路,赵槐与段梁也不知对方来路,倘若杨蓁真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女孩,被那公子一威胁,再由赵槐段梁守在身边威逼利诱,也就只有乖乖就范不敢声张的份,这件事也就被成功掩盖,传不到他人耳中。
对方是用了个最粗陋的手法,就达成了最缜密的收效。
至于被换走了宫女——
刘敬道:“只是换走个待选宫女,又不是宫妃,要说敢做出这事又不惧案发的人,满京城确实有着不少呢。不论是万岁爷还是厂公,谁又有闲心来管这事?倘若真去张扬其事……”
“倘若真去张扬其事,带人走的人无处可寻,要被落罪追究的反而是你们这些相关都人。”徐显炀接上他的话道。
一个备选宫女被人领走,此事说给寻常百姓听或许显得了不得,可如今国朝内忧外患,惹皇帝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比丢了个备选宫女严重得多。
以至于近年来什么宦官监守自盗,什么后宫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但凡还不是闹得太出格的,都已没人理睬。丢一个备选宫女又算个什么?
此事若真报给皇帝,皇帝最多会随手指派个人去查查,便抛诸脑后,查不查得清也再不关心。
这种事高官懒得计较,小官又不敢计较——万一查清了领走人的是哪位惹不起的勋贵,都是白得罪人的事。
于是只会成了个无头公案,不了了之。对方敢于如此霸道行事,想必也是料到了这一点。
“你所言没错,若非他换走的是耿德昌之女,咱们都不见得会有心搭理。谁又会有闲心来管?好在,他换走的是耿家之女。”徐显炀目中精光凛凛,说完就迈步出门。
等再面对杨蓁时,徐显炀坚持查案的满满信心就馁了一截。他没有让手下把杨蓁叫来,而是自己去到那间值房见她,也是出于一份掺杂着心虚的敬意。
“……眼下看来,还无法确认除了那两个乐工之外,教坊司里还有谁对此事知情。不过耿德昌为官多年,他女儿常年身居内宅,见过她的外人一定不多。你就暂且以她的身份自居,留意着还有谁可能牵涉其中,也说不定会有其他的耿家同党去看顾你。”
杨蓁点点头:“如若真有,我一定细细记下,及时报给大人。”
越是见她乖觉配合,徐显炀就越心虚,他轻咳了一声道:“我已另外着人去查探,哪家的公子哥可能与耿家女儿有私情,一旦有了眉目,我便救你出来。”
杨蓁又点点头:“劳大人费心。”
回想着卓志欣的那些话,徐显炀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平日总将奸党们无中生有、编排厂卫的坏话四处宣扬视作卑鄙无耻的行径,可如今自己这做派——利用一个无辜受牵连的小姑娘为饵引蛇出洞,又比那些人好几分呢?
他简直觉得自己比那个换了她进教坊司的小子还恶劣。
“我会着人留意着你的情形,但凡有何状况,你都可让我知道。倘若你在那里实在忍不下去,也可对我说,不要有何顾虑。不过,其实……”
他心里矛盾斗争,笨拙地寻着措辞,“教坊司也不像外人传说的那么腌臜,洁身自好一辈子的乐妇也不是没有……”
他自己都编不下去了,然后就又在杨蓁脸上见到了那种意味深长的浅笑,好像她是个成熟大人,而他是个幼稚可笑的孩子。
“大人放心,我都省得。”杨蓁再次朝他福了一礼,“只求大人费心帮我照应婶婶,我便再无所求。”
“这你尽管放心。”
徐显炀身为厂卫高官,深谙保密之道,今日虽留了杨蓁与赵槐他们在衙门里好几个时辰,真正得悉了内情的锦衣卫手下却仅有寥寥几人。
等他带了杨蓁出屋,也是避着闲人抄小路去到衙门角门送她出去。
奉命领了赵槐与段梁来此的卓志欣上前道:“已然依你吩咐警告过他二人了。”
徐显炀身为厂卫高官,深谙保密之道,今日虽留了杨蓁与赵槐他们在衙门里好几个时辰,真正得悉了内情的锦衣卫手下却仅有寥寥几人。
等他带了杨蓁出屋,也是避着闲人抄小路去到衙门角门送她出去。
奉命领了赵槐与段梁来此的卓志欣上前道:“已然依你吩咐警告过他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