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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皇子递帖子拜访杜家的时候,杜蘅与杜棠正在上女学。正巧,女夫子在讲儒学,正讲到《论语》里的有子曰:“信近於义,言可复也。恭近於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由此可见,‘礼’之一字,贯穿古今,是何等的重要……”女夫子的总结还没做完,杜夫人就不得不打断了她。
十二皇子这等贵客上了杜家府邸的门,实在让她有些诚惶诚恐。
杜家固然是新贵,不过杜父也不过是个从三品的官员,这正一品、从一品的官员还多的是,怎么轮到十二皇子递帖子拜访杜家了?这杜父也不在府上,十二皇子递帖子也是递给的杜夫人,这说明是来拜访女客的。
家中适婚的女子不过是杜棠和杜蘅,她的二女儿杜茵才不过十岁,想来十二皇子也不可能是为了杜茵而来。
难道是……为了杜棠而来?
在接过帖子之后,杜夫人实在是忍不住自己的脑洞,而一想到杜棠,她眼睛一亮,愈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
杜棠可是她的嫡女,身份自然比杜蘅尊贵不少。更何况,十二皇子与羽乐郡主交好,可见郡主赏花宴上他有可能是来了一趟,然后就在那时候看中了杜棠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儿杜夫人就有些激动了。若是杜棠被十二皇子看中,以杜棠的身份,做个正妃也不能算是高攀,那以后的尊贵可真是想都不敢想!更何况,十二皇子不涉党争,现如今又得皇上宠爱,届时即便皇上殡天,太子即位,也绝不会找十二皇子的麻烦,说不定他会是最尊贵的亲王,届时自家女儿以后岂不是富贵荣华,一生无忧?
一想到这儿,杜夫人登时喜不自胜,立刻到偏厅打断了上女学的二人。
女夫子被打断还有些不悦,她虽是被请来的女夫子,但自是有些清高的。不过杜夫人言辞诚恳地解释了贵客突然递帖子拜访,不好叫贵客久等,实在是不得已打断,女夫子也就和颜悦色了下来。
“既然有贵客名帖相邀,那你们便去吧。”女夫子淡淡地点了点头,许了她们离去。
“谢夫子。”杜棠杜蘅相继行礼,杜棠走在前面,杜夫人心头只有杜棠快要成为皇子妃的喜悦心情,也顾不得找杜蘅的麻烦。倒是杜蘅顿了顿,对身后的女夫子说,“等回来小女想请教夫子,对于孔圣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怎样的看法,可否。”
女夫子本玉身长立,表情淡淡,颇有种令人心折的高雅气质。如今听见杜蘅这样一问,不由一愣,还未回答,只见杜蘅福了福礼,微笑着离开了。
女夫子望着杜蘅离去的背影有些怔忡,依稀间,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杜蘅与女夫子的这一小小插曲杜夫人并没有在意,她现在满心都是杜棠的事儿呢。
杜夫人带着杜棠与杜蘅落座在屏风后面,自己则走出来笑吟吟地向十二皇子行礼:“殿下,奴家的两名女儿便都在这儿了,不知殿下是缘何驾临杜府?”
十二皇子在杜蘅来的时候就有些不安分了,见她低眉顺眼地跟在杜夫人与杜棠身后,心里不由涌起一股奇怪的心情来。
像是……有些生气,还有些不甘心。明明是这么凶的女人,在别人面前怎么就这样乖了?明明她原本就不是这样乖的……莫名的,景懿竟还觉得有些失落。
弄不清楚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复杂心情,景懿不由有些烦躁。
只见杜蘅的面容一晃而过就消失在屏风后面,景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屏风瞧,瞧来瞧去也只能看见两个个模糊的人影子,颇有些漫不经心地听着,也没听清杜夫人在说些什么,只不经意地“啊?”了一声。
明显就是心神并不在对话上。
杜棠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都并未见过这位十二皇子,想来,对方也定不是来找她的。本来在来主厅的路上,杜棠就想要提醒杜夫人的,但杜夫人只一直喜不自胜地催促着她快走,完全就是听不进去话的样子,杜棠也只得放弃了。
想来,若是见到了这位十二皇子之后,母亲也应当明白过来了。
想到这里,杜棠不由得复杂地看了一眼杜蘅。她都不知道现在对杜蘅是嫉妒还是同情了。上辈子的杜蘅就是极讨男人喜爱的,毕竟她长得那样的艳若桃李,但是她的出身却让她只能跌落污泥。那时候杜棠同情她,所以想将她拉了出来,却没想到,杜蘅只想着将她也拉进污泥里去。
然而,现在杜棠回想起来,竟忍不住自问。在看到杜蘅比自己境遇更差时,她有没有过一丝的沾沾自喜呢,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是觉得“就算杜蘅长得再美又怎样,终究不过是个庶女,只能当个妾”的呢?
这个问题缠绕她太久,然直到现在,杜棠也无法回答。
是无法回答还是不敢回答,杜棠也不知道,更不敢去想。
屏风外的杜夫人没有不耐,微笑着对十二皇子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要找杜蘅。”十二皇子颇有些傲气地扬了扬下巴。以他的身份,来到这杜府确实有些纡尊降贵了。他与旁的皇子毕竟不同,得父皇宠爱,又不涉党争,将来的地位亲王肯定是妥的,那这从三品的杜府多少就入不了他的眼了。
一听到“杜蘅”的名字,杜夫人的脸顿时黑了。不过这么多年深宅里的浸淫令她多少还是没在外人面前扭曲了神色,起码在十二皇子面前是没有露陷的。
杜夫人笑了笑,只不过现在这笑容多少有些僵硬了。
“那不知殿下找奴家这庶……二女儿有什么事吗?”她不经意地加了个“庶”字,又突地改口,只想着隐晦地让十二皇子知道杜蘅身份低贱。
十二皇子却并没有在意,只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毛:“我要同杜蘅说话。”
“这……”杜夫人有些迟疑。
“怎么?不行吗?难不成你这是要将‘男女大防’搬出来,同本宫理论一番‘于理不合’不成!”景懿加重了语气,眉眼里那点属于少年的活泼之气便骤然褪去,如今连自称都变成了“本宫”,愈发显得阴鸷可怕,不怒自威。
到底不愧是养在深宫中的皇子,怎么也还是早熟的。
杜夫人不过一内宅女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就跪在了地上,连呼“不敢,不敢,怎敢有违殿下之意。”
杜夫人带着杜棠退下之时,还暗暗瞪了杜蘅一眼,那眼里的怨毒就像是在说“待会有你好受的!”
杜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时百感交集,也并未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离开。
“狗仗人势。”十二皇子别过头冷哼了一声,神色依旧不郁。
直到杜蘅站在眼前,他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她:“看你之前在我面前如此胆大,怎的在一内宅妇人面前露了怯,反倒成了个鹌鹑,真是难看。”他轻蔑地看了杜蘅一眼,语气讽刺。
杜蘅却很平静,只淡淡道:“形势所逼。”
景懿蓦地一怔,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虽饱受宠爱,但深宫中的争斗也是看了不少的,他自己就是出身低,若不是有福兆加身,恐怕处境也并不会比杜蘅好上多少。
若是出身低的他当时没有太史令的“预言”,想必如今他别说是在宫中拥有一殿的亲王,恐怕连个郡王都成不了吧。
想到方才杜夫人那阴狠的表情,景懿就有些不舒服了。
再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景懿犹豫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女子的处境引起了他的共鸣,他对于让她丢脸这件事,竟觉得有些不忍。景懿低头思索起来,场面一时有些凝滞。
“殿下今日是来下战书的吧。”没想到他这一迟疑,杜蘅倒是先开了这个头。
景懿猛地抬头瞪了她一眼。这女人,怎么连点眼力见都没有!
“难道不是?”杜蘅嘴角微勾,眼尾一挑,她本就是丹凤眼,这一挑了眼睛,整个人就浮现出一股挑衅的气质来。
景懿顿时想起了当时在大街上他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丢脸丢到外婆家的牙痒痒之感。
“林二!”景懿眼睛瞪着杜蘅突然喊了一声,跟在他旁边当个隐形人的侍卫顿时应了一声,跪在了地上。
“去把梁先生请来!”一边说着话,景懿的眼睛还一边死死地盯着杜蘅,心中气得牙痒痒的,对于自己刚刚的犹豫更觉得丢脸。
他兴冲冲地跑过来要将她的军,竟然莫名就开始同情她的遭遇!而最可气的是,这女人,压根对他的同情和心软不屑一顾!
丢脸!!真是太丢脸了!
杜蘅确实是故意的。
毕竟她还想用这次机会扬名呢,并不想要十二皇子的这点心软。
不过,十二皇子倒是没有她想的那么傻白甜。那一瞬间的气质转换确实让她有些惊讶,而他将杜夫人那点微妙的神情变化都一一洞察在眼里,想必此人观察力也不差。
世人都说十二皇子是好运,但想必,他能到如此身份地位也并非好运这么简单。毕竟,他能维持住现在的中庸之道,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好运”二字能够做到的。
大智若愚。这是杜蘅对十二皇子的评价。
被林二请进来的儒生年纪已经不小了,大概五十岁左右,竟然还是名气不小的梁维昇老先生,这就让杜蘅有些惊讶了。
这位老先生的名气虽不是最大的,但也是排得进大儒前十的。
像十二皇子这般不靠谱的人,竟然还请得动这样的大儒?
这个时代的大儒就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并不是是个皇子的面子都要给的。毕竟这个国家信奉儒学,以“礼”治国,不能连皇帝都乱了国之根本,不然这普及给万民心中之“法度”可就立不住脚了。毕竟儒学是这个国家的根基,如果连皇帝自己都不尊重这门学说了,那万民又何来尊重,还如何治国呢?
所以就算皇帝万人之上,礼贤大儒这些面子活还是要做好的。
不过那是皇帝,大儒们既然入世了肯定要给面子,可十二皇子可就不一样了。他虽受宠,但不过是个皇子,那些爱端架子的大儒可不一定要给他面子。
更何况,这还是和女人口舌之争。
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歧视已经是众所呼吁,风气所向了。而这些大儒们的观念肯定还要更根深蒂固一些,毕竟《女德》、《女诫》这类书就是他们推崇的。
是个有名气的大儒都不愿意和女人论儒学的,更何况还要在公众场合。这种赢了也没什么赞誉,输了还会被骂的事情,有谁会愿意做?
所以,对于十二皇子居然能找到一个挺有名的大儒,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的,这多少还是有些超乎杜蘅的意料的。
不过,与她的计划倒是没有太大的出入。
于是她首先朝梁先生行了一个标准的抱拳礼:“梁先生。”
虽然梁先生对她不屑,但也礼数周全地避了半礼,以及回了一礼:“杜小姐。”
杜蘅偏了偏头,这动作她做来格外妩媚,却也过于随性了。不过她是对着十二皇子做的,梁先生只皱了皱眉,并未说话。
“殿下,不知道殿下是想对我下怎样的战书呢?”
“我将在全城贴下布告,三日之后,我们江之卿茶楼,论儒!”景懿抬了抬下巴,冷哼一声,那骄傲的样子就差在说“就看你怎么在我脚下唱征服了!”
杜蘅不恼反笑。
“哦?”杜蘅转向梁先生:“梁先生,您确定要与我在江之卿茶馆论儒?江之卿茶馆可是京城最有名的茶馆,这来来往往的人流……啧啧。”杜蘅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声音慢条斯理,犹自带了笑意,还带了些微的挑衅:“您可知道,您若是赢了,世人并不会赞誉您。但您若是输了……”她眼神微闪,意味深长道:“可要声名扫地了。”
这一击可谓一针见血,梁先生虽一开始便有所顾虑,但被杜蘅这样直截了当地戳破了现状,一时间脸色突变,这一来一往之间,气势便落了下乘。
眼见着还没开战梁先生就被动摇,这出师未捷身先死可不是景懿想要看到的。他没等梁先生回答,就先一步抢过了话头:“梁先生自然不会输!到时候,恐怕是你会更丢脸一些!杜蘅!”
“哦?”激将法得到了效果,杜蘅也不再追击,只轻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她五指纤纤,抽出景懿手里拿着的战帖扬了扬。
她眸中还含着令人心醉的笑意,仿佛恼人的、微醺的风,令人昏沉,又觉得甜腻酥麻。景懿觉得被她这一望,仿佛半边身子都麻了,又见她游刃有余的样子,心中不由暗恼:他怎么这样蠢!这都是第二次了!怎么又上了她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