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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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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钺襄宝剑当即脱手而出,我本打算在刹那间结果了她的性命,拦住她伤素书的一对腹鳍的动作,可我没有想到,她在剑光没入她身体的前一刹那,将手中的一对腹鳍,猛地扔进了玉玦化成的镜面之中。

    下一秒,她疯癫大笑,笑着笑着自脚下到发梢都便成梨花,花瓣被风掠起,须臾之间轰然颓落。万万千花瓣铺散在地面上,月光映照之中,花瓣上显出赤红一滩血。

    可本君不在乎这妖女到底变成什么花还是草,本君在乎的是素书的一对腹鳍啊!

    我不顾一切冲到镜面前,我双手甚至已经伸进镜面,下一秒就要跳进去的时候,老君却拦住我:“你别再进去到了!这里面出现的往昔的景象约莫要把你缠住,叫你溺死在里面永生永世出不得,你好不容易出来,还要进去做什么?!”

    我撞开老君,早已顾不得其他,只想跳进去把那对鱼鳍带回来,可是手臂却被冰凉的手指攥住,我回头,看到素书极倦极冷的眸子,我听到她终于开口,可确实嘲讽道:“不过是一对鱼鳍罢了……孟泽玄君这么做有什么意思么。”

    孟泽玄君。

    她又这般冷漠开口,叫我孟泽玄君了。

    上一次,还是我放下她,去救良玉的一个幻影的时候,她回到采星阁,淡淡开口,叫我孟泽玄君。

    这同平素里,我称她“素书大人”,她称我“孟泽玄君”是不一样的。此时“孟泽玄君”四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是失掉了所有的信任、失掉了所有的希望的一个称呼,是一个拿来揶揄我、嘲讽我、叫我听到都觉得心脏刺痛的一个称呼。

    她便这样拦住我,看着鱼鳍没入镜面,镜面如水漾起几圈水纹,最终沉入镜中再也找不到。

    唇角渗出些笑,“孟泽玄君,哦不,你说你如今乘了聂宿的记忆,那你是不是算半个聂宿,半个孟泽?”忽挑了眉望住我,眸中泪水枯竭,情意荒芜,“老身不过是一条鱼,两生两世,竟都没能躲过你手中的刀刃。”

    老身不过是一条鱼,两生两世,竟都没能躲过你手中的刀刃。

    这句话叫我的身形蓦地一僵。

    她靠近我几分,夜风掠起她素色的衣裳,带起铮铮的响声。

    她笑得愈发狠:“三万岁时候,剐我鱼鳞,抽我鱼骨,毁我面容,雕成这梨花神仙的模样,我花了足足一万年才原谅了你,你觉得那一万年去凡间青楼饮酒作乐是不是好生逍遥,你可知烈酒穿肠,几乎让我想要自己结果了自己,省得这仙途漫漫,痛也不到头啊……”

    往事从心底带着血肉连根拔起。

    她凄凉一笑,又道:“本神尊便就是这种性子,从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宁肯自己吃些苦受些罪,想着天下苍生日后可好活,想着你曾经待我的那些零零星星的好,梦里杀你几次,便觉得是报了仇,便觉得能原谅了你。可怜我从未曾把你当做聂宿看待,你却比他更叫我痛恨。”

    她果真恨我到极处,双手揪住我的衣襟,咬牙切齿之际,泪珠滚滚而落,“我自知不是记仇的神仙,你当初都说过喜欢我,可后来看到良玉的一个幻影便撇下我致我落入蟒群之中,本神尊不怪你;我心疼你,我看到你的眼睛看不清楚比自己的眼睛看不清楚还要难过,我把眼睛的清明给了你从来不想再要回去,你在睡梦之中大呼良玉的名字,我虽觉心酸,可也晓得你对她情根深种非一朝一夕,所以也不怪你;甚至连你在三十三天,同长诀说过的什么‘你说我配不上、娶不到,那我偏偏要娶到她给你看看’,什么‘方才还没有什么意思,但是你这么一说倒叫我觉得,本君用尽手段也要将她娶过来了’这种话,我也能选择相信你……”

    双手揪紧,露出惨白的骨节,她牙齿颤道:“但是,十四万年后,你割我鱼鳍这一桩,我却再不能原谅你!老娘也是有底线的,我当初挣扎在鱼缸里的时候,底线就是你可以割我其他的鱼鳍,可你不能动我的腹鳍!你可知道那对腹鳍下面是什么?!你可知道你的孩儿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你曾拿着刀刃,利落地切断了你孩儿的性命!”

    你可知道那对腹鳍下面是什么。

    你可知道你的孩儿是怎么死的。

    你可知道你曾拿着刀刃,利落地切断了你孩儿的性命。

    这些话落入我耳中,我忽然从泪泽滚滚的一双眸子里,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本玄君。

    夜风愈发呼啸,扯着她的头发散在我眼前。

    她攥住我的手贴近她腹部,笑道:“孟泽玄君,在这里,你的孩子,就是在这里的时候,被你杀死的。”

    于是,贴近她腹部的手指,全都是针扎一般的密密麻麻的疼。

    “本神尊第一次做母亲,你第一次做父亲。我想拼了命也得护住自己的孩子,可你看,我终究是没有用的,我终究是抵不过孩儿他父亲的刀刃的。”她依然笑。

    “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么?我告诉你,”她牙齿咬住下唇,可牙齿打颤之中却把下唇咬出血水,攥住我的手指又往腹部按了一按,“孩儿在这里,它那么小。我听闻,孩儿在母亲腹中是会动的。可是我的孩儿,他还没有来得及动,就被他父亲杀了。血水顺着我腹部往下淌,我拼了命把仙力往它身上引,可我没有保护得了他。”

    “你知道他生出来是什么样子么?”她终于放下我的手指,抬起手掌,手掌颤得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我想握紧那双手,可她却拼命躲了过去,“就这么大,就这么冷冰冰地卧在我手中。一丝一毫的呼吸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仙气也没有。他还未出生就死了。我费劲了力气,我拼上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可我依然……可我依然生下了一枚死胎。”

    可我依然……生下了一枚死胎。

    “死胎”二字,当真如利箭,被人攥住,狠狠往我心上戳去,硬生生戳开一个淌着赤血的窟窿,堵也堵不住,只能看到血水往外流,每一滴都是彻心扉的痛。

    我抱住她,纵然我是一个大男人,此刻却忍不住泪落滚滚:“素书你听我说,孩儿没死。孩儿还活着,他方才应该出来了,孟荷应该领着他出来了罢,他就是你我的亲骨肉,他喊你那么多次娘亲……”

    “娘亲?”她周身气泽凛冽,挣开我,冷冷打断我的话,绝望道,“喊我‘娘亲’是不是你教唆他的,方才他出来,迷迷糊糊之中,也终于说了实话,他开口叫我‘姐姐’,哪里是什么‘娘亲’。”唇角错了错,笑声悲戚,“可怜在他出来之前,我以为他就是我的孩儿,可怜我这些日子,纵然被你瞒在鼓里,却依然觉得他可亲可爱同我有缘,真心实意给他做娘亲。”

    我心中一怔,不明所以,便在此时,退到远处不来打扰我们的老君,托夜风捎来话,惶惶同我道:“那娃娃出了镜面确实叫素书叫姐姐,还叫了不止一次,且是抱住素书的腿便不撒手地叫。我瞧着素书的脸色愈发不好,便叫你家那个小孟荷把他抱走了……所以,这娃娃到底是不是你同素书的孩子?”

    本君,大惊大悲。

    这条小银鱼是真傻!

    他在那玉玦铺成的幻境之中,答应了本君的话叫灯染叫姐姐,他出来见了素书,竟这般迷糊地也叫了姐姐!

    我握住素书的肩膀,急道:“你听我说,素书,小鱼儿真的是你我的孩儿,你信我……”

    可她再次挣开我,再也控制不住,仰头捂住脸,眼泪却捂不住,尽数从她指缝中落下来,她哭得喑哑而悲恸:“我的孩儿,在一万年前就仙逝了,他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死了,他从未睁眼看过这仙界一眼。如若他活着,现今已经一万多岁,跟孟荷差不多年纪了,可小鱼他现今不过是个三百多岁的娃娃……我早该明白的……”

    “素书……”我想抱住她,我想认真给她解释小鱼儿为何会活着,为何会生长得这般晚,可她并没有听。

    反而——

    反而抬手狠狠给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并不多疼,却叫我真真切切感到了素书的绝望和愤恨。

    她向来尊重我,她晓得打人不打脸的道理。可她如今却甩了我一巴掌,连远处的老君,都惊了一跳。

    我望着她:“素书……我对不……”

    “又要说对不起我?当年我从毒蟒群中回来,你不是同我说过对不起之类的话了么?”她攥紧了手指,袖中折扇滑出,被她握住。她反手一挥,手中离骨折扇已然化成三尺长剑的形容。

    凛凛剑光落在我眼中,我看到她笑了笑,下一秒剑尖抵到我的脖颈上。

    我望着她,身形一僵。

    听她笑道:“对不起,又是对不起……孟泽玄君,倘若对不起有用的话,我们还要刀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