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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百姓,轮番指着贺六的鼻子,骂了整整半个时辰。
贺六却依旧以沉默对之。
他不想解释,也没办法解释。解释什么呢?难道要告诉百姓们,查办胡宗宪这样的忠臣,是皇上的旨意?难道要告诉他们,胡宗宪不倒,严党便能保全?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这昏官要是不放胡部堂,咱们便砸了车队!”
“对!砸了车队,救胡部堂啊!”
几万灾民,虎视眈眈的盯着贺六,缓缓向车队聚拢过来。
戚继光、海瑞等一众官员忙不迭的劝阻。可这十几个官儿,怎么劝得住数万红了眼的百姓?
贺六暗道:完了!
百姓们真要是砸了钦差的仪仗、车队,那便是谋反!而胡宗宪,一定会被他的那些政敌诬陷为“挑唆百姓谋反”!
到那时,别说是一头白鹿,就算红鹿、青鹿、黑鹿、七色鹿齐齐送给皇上,也救不了胡宗宪的命!
除了胡宗宪,贺六身怀六甲的妻子、女儿香香也在车队的马车之中。灾民们红了眼,几万人要是一拥而上,免不了要伤及她们。
刘大道:“六哥!反了!这回真是反了!咱们钦差扈卫有三百人,都配着鸟嘴铳,不如杀他一批人,震慑这些刁民!”
贺六瞪着刘大:“你给我听好了,你若让一个扈卫兵士向百姓放铳,回了京城,我定要你的好看!”
数万百姓说话间就要砸了钦差车队。
千钧一发之际,胡宗宪从中间的一辆马车上走了下来。贺六虽是“锁拿”胡宗宪进京,却并未给他带任何的刑具。
他站到贺六身边,朝着百姓们一拱手:“乡亲们!我是胡宗宪!请听我说两句!”
见到胡宗宪,数万百姓竟然齐齐跪倒道:“叩见胡部堂!”
贺六听过太多人说了无数次“叩见谁谁谁”。可他从未听过数万人齐声给一人道叩。那声音震天骇地,直入云霄。什么叫万众一心,或许,这便是万众一心吧。
胡宗宪道:“乡亲们,你们对我的情谊,我心领了!我胡宗宪为官数十载,卸任之时,能够得到你们的挽留,说明我这几十年的官当的还成,的的确确给乡亲们办了一些好事。能够造福百姓,我胡宗宪,此生无憾!”
一个八旬老汉大呼一声:“胡部堂,千古流芳啊!”
“胡部堂,千古流芳啊!”一众百姓纷纷呼喊。
胡宗宪示意百姓们安静,而后道:“刚才在马车里,我听你们喊什么钦差抓了我?呵,哪有的事啊。你们看看,我手上没戴枷,脚上也没有脚镣。你们何曾见过官府这样抓人的?我只是随钦差车队回京,面见皇上请求告老还乡而已。我太累了,李时珍李先生说,我身上的大病小疾加起来有十五六种。如今,东南倭患已平,乡亲们今后能够过上安生日子,我在任上已无任何的遗憾。我要好好歇歇了。”
胡宗宪这是编了个善意的谎言,他想用这个谎言来安抚百姓的情绪。
一个三十多岁的书生喊道:“胡部堂,您离开了浙直,浙江、南直隶的老百姓可怎么办?”
胡宗宪道:“要相信朝廷,一定会给浙、直再派一位清正廉明的总督!再说,即便我走了,像海瑞海刚锋这般的好官不还留在浙江呢么?海瑞那样的好官们,一定会殚精极虑的为你们谋福祉!”
胡宗宪一阵咳嗽。贺六赶忙让一名兵士拿来水囊,给胡宗宪喝了口水,又给他拍了拍背,顺了顺气。
胡宗宪道:“我已是病入膏肓之人了。乡亲们,你们难道要看着我活活累死在任上么?还有,你们刚才喊要砸了钦差车队。那样一来,你们就成了反民!而我胡宗宪,则会被人诬陷为挑唆百姓造反的叛逆!到那时,我可真要被朝廷千刀万剐了。你们难道想看到我最后到那样一个结局?”
领头的八旬老汉拱手道:“胡部堂,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胡宗宪道:“老人家,你快带着乡亲们回去吧!好好种田,好好过日子。你们的日子过得好,我即便在天涯海角,心里也能感到欣慰!”
说完,胡宗宪一撩自己的长袍前襟,高声道:“乡亲们!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百姓,是官员的衣食父母。都说我是浙直两省的父母官,其实,你们才是我的父母啊!我今日,便给你们跪下了!谢谢你们数年来为了抗倭大业做出的那些牺牲!”
说完,胡宗宪跪倒在地,给一众百姓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呜呜呜~”数万百姓没有回话,而是哭成了一团。
胡宗宪起身道:“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要走了!我永远记着浙、直这片土地。记着你们这些品性淳良的浙、直乡亲!”
说完,胡宗宪给贺六使了个眼色。
贺六怕再生变故,连忙将胡宗宪搀上了马车。百姓们纷纷后退,给车队让出了一条路。。。
胡宗宪身子骨本就不好,他又晕船。为此,贺六没有选择经运河走水路回京,而是走陆路,坐马车向北而行。故而一直走了二十多天,才到北直隶地面。
已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这日,车队在北直隶的望君山下停住。
望君山下,一条小溪涓涓流过。小溪两侧,枯草已经返青。各样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争相开放。蜂蝶在草丛中飞舞着。
胡宗宪对贺六说:“老六,这是一片有风景的地方。咱们在这儿多待几个时辰,好好歇歇脚吧。”
贺六道:“全凭胡部堂做主。”
胡宗宪在贺六的搀扶下,坐到小溪边的一块石头上。风轻云淡,春风拂过他花白的头发。他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难得的安逸时光。
白笑嫣挺着肚子,领着香香,牵着白鹿在溪边喝水。
香香拿着一把野草,喂给白鹿。
她抚摸着白鹿的小脑袋:“小鹿鹿吖小鹿鹿。你长的可真肥吖。不过放心,我不会吃掉你哒!你辣么好看,我怎么舍得呢。”
白鹿竟然像能听懂人话一般,拿自己的小脑袋,蹭了蹭香香的脸颊。
白笑嫣则抚摸着白鹿的背,自言道:“白鹿啊白鹿,你可一定要保胡部堂的平安。”
溪边的大石头上,胡宗宪睡着了。贺六垂手,侍立在一旁。
胡宗宪这一睡就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睛,长长的伸了个懒腰:“睡的好舒服啊!唉,自嘉靖十九年我担任山东益都县令开始,二十三年官宦生涯,我从未睡得像刚才一样安稳。老六,或许李先生说得对。皇上给我一道罢官回乡的圣旨,我身上的病,自然就都好了。唉,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启程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