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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徒王僧辩,拜见李大将军!”
一名年近五十、身形魁梧的中年将领跟随江陵的使者一同入府,其人袒露上身、背负荆条,一俟走到总管府直堂门外阶下,便跪拜在地大声说道。
李泰本来站在阶上迎接江陵使者,见到这一幕后自是愣了一愣。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有时人复现“负荆请罪”这一场景呢,而且这负荆请罪的人竟然还是南梁最后一位名将王僧辩,诧异之余,他心内也充满了新奇感。
李泰并没有急着回应王僧辩,而是迈步走下来绕着其人走了一圈,想要仔细看看这所谓的负荆请罪装扮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细节,诸如荆条的种类、数量和长度,该要如何捆扎背负等等。
满足了一番自己无聊的好奇心后,李泰才又将注意力转移到王僧辩身上,旋即便开口说道:“你就是王僧辩?我朝宇文丞相责问湘东王倚强凌弱、恃长杀幼之事,谁人使你入此作态?”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便又俯身深拜下去,同时口中涩声说道:“前者荆湘失和,河东王恃其少壮而言忤我主萧大王确有其事。故以大王派遣罪徒前往长沙问责,行前有教此行只为执河东王前往江陵,交由大王从容管教。
不意河东王恃众不恭、因城顽抗,但因御众苛猛而失人心,城人举义据门来投,罪徒遂破其城。罪徒贪功,入城之后先入湘州府库盘查,未暇有顾河东王所在,待有惊觉寻找,王已死于乱军之中……”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冷笑起来,王僧辩这一番应答显然是萧老七提前叮嘱吩咐的,这独眼龙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瞎话张口就来,对待兄弟和侄子们固然是冷血残忍、能杀就杀,对待下属们也同样刻薄寡恩,就连王僧辩这种跟随他几十年之久的铁杆心腹,也都心怀猜忌,关键时刻更是甩锅甩的干脆。
干掉了侄子后,萧老七面对西魏的问责,既不敢得罪西魏,又不想自己低头认错,索性便又把王僧辩给推出来,至于王僧辩来到沔北后将会受到怎样的惩处,能不能活下来,估计是不在其人考虑之内的。
毕竟就在去年王僧辩拖延不肯急于进攻湘州的时候,就险些被萧老七亲手杀死。这独眼龙自己能力虽然不咋滴,可一旦犯起了猜忌之心,那对手下心腹大将们主打就是一个心狠手辣。
就这都还能成为侯景之乱南梁宗室中最后的赢家,已经是韭菜园里一株小麦苗,长到最后已经属于一枝独秀了,可见南梁宗室整体素质有多拉。所谓存亡继绝的中兴之主中,这货估计是最垃圾的一个。
抛开心中对萧老七的吐槽不说,李泰又垂眼望着王僧辩说道:“前者兵进竟陵,湘东王因恐乞和、请为附庸,我以止戈为上、存恤黎民为计,将之声言传达朝中,遂使两边修好。
但湘东王却表里不一,即刻增兵攻杀亲徒,大悖于恭谨前声,陷我于失诚,使我入朝颇受诘问。今欲使一门生部将冒认罪过,如此便能遮掩其恶?”
“罪徒所言句句属实,大王垂教之际,绝无杀害河东王之言。只因罪徒贪功才铸成大错,今又因此行径而使李大将军误解我主萧大王,则罪更深矣!今日此身负荆具此,任凭李大将军刑讯泄愤,只求能够化解误会,重修边好,此亦我家大王夙夜不寐、情志忧伤之要计!”
王僧辩一直深拜在地,不敢抬头,待到听完李泰这一番话后,便又语气沉痛的说道。
旁边两名江陵的使者见状后便也上前两步将待发言,但却被李泰厉视逼退。
“我与梁王情谊契合、不异手足,前者剑指江陵亦有受梁王请托为其兄解围之意,只因轻信湘东王而引部归镇。长沙城破以来,梁王悲痛欲死。陷我失诚于国、失义于友,声名狼藉皆因尔徒失信暴行,王某当真要献此一身化解仇怨?”
李泰一副横眉怒目的模样,手掌按着身侧的佩刀,望着王僧辩怒声说道。
王僧辩听到这里,身躯陡地一僵,那袒露在外的肩背汗毛竖起,更因紧张而沁出一层的细汗,可见果然是心情忧惧起来。
这一次他并没有直接发声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李泰,那眼神也变得分外复杂。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王僧辩才语调干涩的说道:“李大将军乃当世名将,去年盛功更是堪称西朝首望。罪徒错已铸成,难能狡辩,若能具此一身平息大将军心中怒火,消弭两边兵祸,亦是死得其所、无由遗憾。”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低头深拜下去,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请大将军息怒!湘州一战王领军只是疏忽致错,绝非有意……”
江陵的使者见状后便也连忙壮着胆子入前说道,于公于私他们也不能旁观王僧辩真被这盛怒之下的李大将军斩杀。
“住口!是非如何,我自有分辨,何必尔等巧言之徒教我!”
李泰仍是一副蛮横不讲道理的模样,同南朝人打交道多了,他也琢磨出当中的窍门,只要把“老子就是不讲理”写在脸上,那这一场交流基本上就手拿把掐了。
喝退那急于发言的江陵使者后,李泰又缓步走向王僧辩,在王僧辩身躯惊颤中背上缚系荆条的绳索应刀而断,那长满芒刺的荆条便也从其背上滚落下来,自是免不了在其背上扎出一个个小伤口。
但在极度紧张之下,王僧辩也完全感受不到刺痛,旋即一道凉风自上扑下,然后背部便感受到一股织物的柔软与温暖。
“忠勇之士,死则死矣,岂可夺志?王领军之谓也!”
李泰解下自己外袍氅衣,而后将之披在王僧辩袒露的背上,并且弯腰将之搀扶起来,望着王僧辩仍自有些惊疑涣散的眼神,便又笑语说道:“我不知江陵人士何以论我,或许不乏因人之乱而劫其家室的讽刺。但汉东之所以归我,在于柳仲礼之不道。
如今祸乱江南之侯景,前亦有伪附我国之劣迹,你国萧氏主君引祸于国门之内遂生大乱,难咎旁人。但天下凡心存仁义之士,皆思安而厌乱,侯景之类贼徒则更天人共厌。
荆湘之争或谓梁国内事,外人无由置喙,但今湘东身为宗室之长,不思定乱反而急于操戈室中,观者能无心痛?此亦我国宇文丞相责问之义之所在,今观王领军风骨坚韧、忠勇慷慨,可见江陵仍有好臣,我若因私忿而作加害,岂非助贼兴乱?”
任谁在生死之间游走一遭,心情怕也难以保持淡定。
王僧辩之前听到李泰那般忿声,本以为此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却不想转眼间对方声言笑容又如春风一般温暖和煦,甚至还对他诸多夸奖赞扬,前后态度之转变较之自家大王还要迅敏流畅的多,心情激荡之下,王僧辩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唯是垂首流涕。
在将自己外袍披在王僧辩身上后,李泰便又拉着他直向堂中走去,待到入堂之后,各自分定坐席。
这会儿王僧辩才有些回过神来,不敢入席坐定,仍然跪拜堂中,向着李泰哽咽说道:“罪徒前事疏忽,有负大王遣用,有累李大将军失义于人,纵得原宥、心亦难安……”
李泰闻言后便又微笑道:“此事的确不能轻易揭过,湘东王所使非人,我另具书问之。王领军你临事失误,同样也罪责难逃。若据罪实以论,我擒而杀你亦无不可……”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又不由得一愣,他是听到刚才李泰言辞对他颇有赏识,自觉得再认罚三十大板估计这件事也就能揭过去了,却不想到对方竟然还是要喊打喊杀。
李泰观其惊愕神情,便又不无恶趣的继续笑道:“但是前言江南仍有贼患未平,百姓仍然深受虐害。我虽然不食梁家爵禄,但秉持仁义的心怀也是至纯。南朝人物所见亦多,但真正能够忠勇当事者,至今所见,王领军一人而已。大乱之世必有应运而出之人,此言或许便要应在王领军一身……”
“大将军如此盛赞,僧辩实在愧不敢当!前者勤王无功,心实悲怆羞惭,只因自觉此身仍有杀敌之力,所以才苟活人间。若果真能够平定贼乱,僧辩即死何妨?”
听到这位李大将军对自己的评价如此之高,王僧辩一时间也是颇感惊喜振奋。如今的他只是藩王麾下一名部将而已,而李泰却已经是屡败强敌、名满天下的名将,能够得到如此人物的欣赏看重,对王僧辩而言自是一个大大的鼓舞。
听到王僧辩这一语成谶的回应,李泰也不由得暗叹一声,旋即便又说道:“王领军此身仍待平贼,所以进一户中儿郎入我门下抵命听用,这并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