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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思狐疑,抬起头,葡萄般的大眼睛里还带着模糊的湿意,“你今天吃错药了吗?”
原本温情脉脉的气氛,被陆小公主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唐言蹊“嘶”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臂间的疼痛。
于是她撤回手,在小姑娘的脸蛋上捏了一把,“你属狗的?见人就咬?”
“你才属狗的!”
傅靖笙下车时刚好听见这么一句,摘下墨镜,颇为无语地望着甬道上一大一小两个家伙。
只一眼,傅靖笙就信了,那是唐言蹊的女儿。
不仅因为相仿的侧颜,还因为相仿的气质——
那种瞪大了眼睛彼此嫌弃,却又都攥着对方不肯撒手的感觉。
傅靖笙突然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掌心处传来微热的触感。
恰在此时,电话响了。
她撩起头发,接起了男人刚刚拨来的电话,低磁的嗓音透过无线电波,听得出沉稳背后的紧张,“去哪了?”
慵懒妩媚地靠在车上一笑,卷了卷发梢,“你不是看得见我在哪?”
那边沉默了下,“陆仰止又叫她回去?”
除了这种可能性,江一言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她们改道又去了市中心的别墅区。
傅靖笙嗤笑,“你当我们都是傻的?他说让我们回去我们就得乖乖回去?”
江一言顿了顿,确实,以傅大小姐的脾气,谁都拿她没辙。
“那怎么到陆家去了?”
女人握着电话,很长很长时间都没开口。
江一言心里无声地揪紧,声音温和了许多,又叫她:“阿笙。”
“有个孩子是挺好的。”女人突然说。
江一言感觉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虽然不懂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孩子,一直是他们之间最敏感的话题。
他不敢提,甚至在每次她主动说起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搭话。
“那我们也要一个孩子,好不好?”男人低低淡淡的声音灌进耳朵里,近得仿佛就在她身边。
傅靖笙在秋风瑟瑟中拢紧了外套,不知轻声说了句什么,男人还没听清,电话就被她挂掉了。
他温淡清贵的眉目间浮现出三分黯然,披上外套,又恢复平素那张不冷不热的脸,对秘书吩咐道:“马上去陆家把太太和我表妹接回来。”
秘书点头,赶忙去了。
挂掉电话的傅靖笙走进了别墅里,眼尾一挑,正见宋井掏出了手机。
她快步走上去,按住了宋井要拨电话的手,“你干什么?”
宋井不认识她,却被她身上的气场所震慑,“你是?”
傅靖笙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平静道:“不必给陆仰止打电话了,我们只是来看看孩子,现在见面对谁都不好。”
宋井没料到自己的目的被她一眼识破,皱眉,不悦道:“这里不是动物园,我们大小姐更不是谁随便想来看就能看的。”
傅靖笙眸子轻眯,收回手,从善如流,“那你叫保安过来,把我们扔出去?”
宋井噎住。
旁的人扔也就扔了,关键是那边那位姑奶奶……
他要是敢让人把唐言蹊扔出去,都轮不到陆总动手,大小姐就能卸了他的脑袋。
那边,唐言蹊已经把小姑娘抱了起来。
陆相思不停在她怀里蹬腿,“你今天什么毛病啊!动手动脚的!小心我告你绑架!”
唐言蹊抱得也很吃力,闻言黑了半张脸,“别人家五岁的孩子有你这么沉吗?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我看你以后嫁的出去吗!”
“唐、言、蹊!”
“啪”的一声打在女孩屁股上,“叫谁呢!没大没小的!”
陆相思憋了一口气,从小养成的欺善怕恶的习惯让她蔫了两秒钟,硬邦邦道:“唐阿姨。”
“叫母后!”
一句话,两个字,整个院子里只听得见秋风扫落叶的声响。
宋井瞠目结舌,下巴快要掉在地上,“……”
母……后?
傅靖笙亦是扶额,为什么这对母女画风看起来这么古怪?
陆相思只当她是在开玩笑,撇嘴,“你这张脸大得跟我家窗户有一比。”
唐言蹊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哪扇窗户——
别墅角落向阳的房间五年前被她改造成了巨大的花厅,整个顶子和两侧的墙壁全都是巨大的玻璃。
这样说她,她就很不开心了。
“你不是缺个妈?”唐言蹊掂了掂她,把她抱得稳了些,嬉皮笑脸道,“你看我怎么样?”
陆相思的小爪子按在她脸上,不让她往前凑,白眼快翻上天了,“我是菜市场卖菜的吗?还带讨价还价的?上次说的时候你干嘛去了?全城只要是个女人就想给我当妈,我有什么理由非要选你不可”
唐言蹊把她抱到秋千旁边坐下,路过宋井时看都没多看一眼。
好像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怀里的小姑娘。
“那我比她们长得好看。”
“嗯,我家窗户跟你的脸比还是差远了。”
“那我比她们会疼人。”
陆相思“呵呵”一声干笑,“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打过屁股。”
唐言蹊挠了挠头发,烦躁道:“那你说吧,怎么样你才肯管我叫妈。”
陆相思忽然就安静下来。
一双眼睛,在盘旋于天地间的秋风暖阳中,点点渗出褐色的光辉。
唐言蹊捕捉到了那一丁点色泽,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了。
心跳就这么蓦然乱了一拍。
这是她的孩子。
是从她肚子里孕育出来的宝宝。
哪怕错失了五年,十年,二十年,这种悸动和亲切,也不会减少丝毫。
“你为什么想当我妈妈?”陆相思托腮看着她。
唐言蹊同样回望着她,目光温柔、表情和蔼地笑着答上一句:“因为你欠揍。”
“……”宋井差点栽倒在草坪上。
傅靖笙却秒秒钟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因为陆相思的成长,缺少了来自母亲的教导。
父亲大多对女儿是溺爱的,就像她父亲,同样也把她捧在掌心里当个宝贝,反倒是母亲,同为女人,才最清楚如何应对女儿撒泼无理时的眼泪。
说白了,唐言蹊不过就是觉得,若是她一直跟在小姑娘身边,不会把她养成一个性格这么尖锐放肆的小公主。
所以说,陆相思欠揍。
也欠了来自母亲五年的爱。
陆相思“哼”了一声,“你要是再敢对我动手,我就要还击了!”
唐言蹊失笑,仍然望着她,眼里的温柔在深秋的夕阳里无所遁形,“可以的,女孩子要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不能吃亏,我打了你,你就要打回来。但是你不能主动招惹欺负别人,不能做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不能——”
“你今天好烦啊。”陆相思捂着耳朵瞪着她,“干什么啦?”
唐言蹊重重按了她的脑袋一下,“是,我跟你讲这些干什么,以后你做的不对,我直接动手就行了,简单。”
陆相思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别的含义。
她怔怔地扬起小脸,盯着她。
“你不会真的想来给我当后妈吧?”
唐言蹊站起身,整张白皙精致的脸都融在了万丈余晖中,莫名的,动人心魄。
她不答反问:“相思,你为什么叫相思?”
这是唐言蹊第一次叫女孩的名字。
女孩心里柔软了些许,大眼睛望向别处,“爸爸起的名字。”
这是连宋井都未曾听说过的事情。
他支起了耳朵,屏住呼吸,听着女孩渐渐轻渺下去的嗓音——
“因为爸爸说,相思如桃李,无言自成蹊。”
片刻的寂静。
傅靖笙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宋井亦是如鲠在喉。
二人的目光慢慢挪到了立在余晖中的女人身上。
她的脸廓逆着光,隐匿在阴影中,却有水滴“啪嗒”一下子滴在了她的衣襟上。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陆相思晃荡着两条小腿,没注意到女人的眼泪,自豪得意地卖弄起了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不知道吧?那我告诉你!就是说,桃子树和李子树虽然都不会说话,但是当它们结出果实的时候,树下会被前来采果子的人踩出一条蹊径。”
“我想,爸爸应该是想告诉我……很多事情是不必挂在嘴边的,最沉默的,才最有力。”
“就像爸爸从来都没亲口讲过他想我妈妈。”陆相思低声道,“但是他对我妈妈的感情大概也就像桃子树和李子树一样,是没有声音的。”
没有声音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独自开花、结果。
不必宣之于口,不必给任何人知道。
只是默默在岁月中,愈发浓烈,深沉。
唐言蹊猛地想起很久以前,小姑娘第一次问起她的名字时,她说她叫唐言蹊。
然后小姑娘无端端地愣了下,说:“这么巧吗?”
言蹊——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女孩也似乎想起了这件事,笑道:“所以我刚知道你叫唐言蹊的时候,觉得好巧呀。”
一旁宋井转过身,抹了抹眼睛。
连傅靖笙都抬起头,望着夕阳磅礴的光阵,觉得那些光线刺眼得让人想流泪。
巧吗。
这怎么是巧呢。
这是一个男人在无尽的岁月里心如死灰的执拗等待。
若用“巧合”二字简单蔽之,岂不是太看轻这份感情的重量了?
“相思。”唐言蹊蹲下身子。
酝酿了好几遍,才艰难吐出后半句话,声线微微颤抖,“我是妈妈,我是你妈妈。”
饶是宋井方才就猜了个大概,此刻真正听她说出这句话时,仍旧觉得心脏在剧烈的震颤。
陆相思却僵住,“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
唐言蹊流着泪将手伸出来,想去抱她,却被女孩挥手打落。
“你是我妈妈?”
陆相思的情绪蓦地激动起来,她从秋千上跳下来,“你在胡说什么!”
唐言蹊手足无措地望着女儿,心疼得厉害,又不敢上前。
傅靖笙却沉了眉眼,抓住了要跑掉的女孩的胳膊,“相思,她真的是你妈妈。”
陆相思震住。
眼里逐渐盈满泪水,她看向宋井,彷徨而无措。
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例如唐言蹊上次带她出去玩的时候,在她自己都从未去过的阁楼里找到了一条绳梯。
例如唐言蹊在没被人指引过的情况下就摸到了床边隐蔽的电灯开关。
她住过这里,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她手上还有一款戒指,和爸爸收在书桌里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可是,可是……
她还是不接受!不能接受!
怎么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多了个妈妈?
五年,她消失了整整五年!
陆相思咬牙,想离开,却被傅靖笙拉着,只好回过头,瞪着唐言蹊。
“你是我妈妈?你是我妈妈你五年从来没看过我,你凭什么当我妈妈?”
“我没有妈妈,我不需要妈妈,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唐言蹊心中大恸,被她短短一句话刺中咽喉,几乎不能呼吸。
陆相思不止一次说过,想让唐言蹊嫁给她爸爸,成为她新的妈妈。
可是唐言蹊很清楚,孩子对亲生母亲和后妈的期待,是大不相同的。
也许身为后妈,唐言蹊为陆相思做得足够多了。
但是身为母亲,她还差得太远。
她错过了她五年的成长,没给她来自母亲的关怀,甚至导致她这一副残缺、尖锐的性格。
无论这五年的错失是不是出自唐言蹊的本意,她都无法把这份责任推卸给别人。
因为那是来自她女儿的指责。
那是全天下最该被她放进心坎里的宝贝,也是她亏欠最多的人。
她除了窒息、心痛、不停地流泪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宋井哪里见过唐小姐这副样子,连忙蹲下,抱起陆相思,“大小姐,你别这样。”
“什么别这样!你放手!也骗我!”
陆相思这次是用了狠劲儿挣扎,直接从宋井怀里跳了出来。
唐言蹊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接住女孩。
手肘擦在草坪上,被树枝狠狠划伤。
她却眉头也不皱,只抱紧怀里的人儿,紧张道:“你没事吧,相思?伤到了吗?”
女孩看了一眼她渗出血色的手臂,愣住,而后又甩开,“苦肉计?你以为我傻吗?”
“书上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抛弃过我一次,就只剩下当后妈的资格了!想给我当母亲,行啊,你去跟庄清时争啊!谁赢了谁来给我当后妈啊!你们在我眼里没区别!”
唐言蹊瞳孔一缩,“相思……”
在相思眼里,她和庄清时,没区别?
“不,不是没区别!”小姑娘想了想,又喊道,“你比她更恶劣!说扔就扔,说回来就回来,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爸爸是什么!”
唐言蹊紧拧着眉头,闭上眼,四肢百骸痛到痉挛。
那痛楚锥心蚀骨,比每一次与陆仰止吵架都来得更加强烈。
“陆相思!”
男人沉冷威严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喝止住了这满庭的慌乱嘈杂。
秋意渐浓,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大步迈进枫色如火的院子。
“车都还没停下就听见你在喊,要疯是不是?女孩子家一点礼节都没有?”
枝叶茂密的树丛挡住了男人的视野,一转身,却看到了院子里的人。
他深邃俊美的眉眼似有片刻凝滞,但也仅仅片刻,又恢复如常。
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擦过谁身边,仿佛没看到女人跌坐在地上,浑身狼藉。
他径直走到女孩面前,拉起了她的手。
见到女孩脸上的泪水,男人修长冷淡的双眉蓦地拢紧,沉声道:“哭什么?”
“没什么。”陆相思已经哭得快要喘不上气,连爸爸都不想理了,“我想回房间。”
陆仰止的视线掠过院子里的两位不速之客,不动声色,触目生寒。
他将女孩单手抱起,漠然冷峻地对宋井道:“半个小时之内,门口的保镖都给我换掉,再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随便往家里放,你和他们一样卷铺盖走人!”
唐言蹊撑在草坪上的手突然攥拳,指甲嵌进了泥土里。
她说不清心口这一团堵塞的感觉是什么。
只听女孩伏在男人结实伟岸的肩上,抽噎着问:“爸爸,我没有妈妈,她才不是我妈妈,对不对?”
男人挺拔颀长的背影骤然顿在门口。
唐言蹊亦是抬头泪眼婆娑地望过去。
看不见他的脸和表情,只能听到他无动于衷地开腔:“你妈妈早就去世了,不要听不相干的人胡言乱语。”
唐言蹊心绞痛,喃喃唤他:“陆仰止……”
她也不知在早晨那场诀别以后,她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而反观男人的身影,八风不动、稳如泰山,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能使这冷硬的轮廓动容。
陆仰止背对着她,“唐小姐,我不管你是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谣言,都希望你保持理智,不要当真。”
“这世界上想给相思当后妈的人比比皆是,冒认她生母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既然我们把该谈的都谈完了,我放过你,也请你放过我和我的家人,别来蹚这趟浑水。”
“否则,别怪陆仰止不念旧情,心狠手辣。”
寥寥数语,震慑住了庭院里所有人。
连傅靖笙把玩着墨镜的手指都微微一顿。
站在她的角度,能刚好看到男人俊朗倨傲的侧脸。
没有丝毫的起伏波澜,和他的语气一样。
她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先把唐言蹊扶了起来。
唐言蹊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放轻声音道:“陆仰止,孰真孰假、孰是孰非,你我心里都有数。我的决定既然已经做完了,就不会轻易更改。至于孩子的事,你我过后再谈。”
“没什么可谈的。”男人很冷漠,也很坚决,“我早就告诉过你,离相思远一点。”
“她是我女儿,你凭什么让我离她远一点?”唐言蹊荒唐地笑出声,“我还没有怪你藏了我女儿五年,害我们母女分离,生分至此,你倒是警告起我了!”
陆仰止眉眼一沉。
他把相思交给佣人带走,而后转过身,目光冷冽地盯着她。
“我藏了你女儿五年,害你们母女分离、生分至此?”
男人薄唇微勾,笑得嘲弄,“唐言蹊,我说过很多遍,她和你没有半点关系!退一万步讲,就算相思真的是你女儿,五年前我也没藏她,你有这个能力照顾她、保护她、给她关怀呵护?”
“还是说,唐小姐打算把自己的女儿抱到监狱那种地方养大,就为了不让你们母女生疏、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叫你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