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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太长了。
话音很轻,被门外和煦的微风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宋井目光复杂地望着唐言蹊迈出门的步子,不知怎么忽然觉得鼻尖有些酸涩。
顾九歌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跟了上去,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厉东庭,问道:“真的要把她关起来?”
厉东庭回答:“先带去看守所,好吃好喝伺候着。记得打点好,怎么进去就让她怎么出来,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顾九歌立正敬了个礼,“是。”
池慕瞧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朝厉东庭挑了下眉,唇角扯开一丝近乎嘲弄的冷笑,“你们哥俩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能耐。”
他原以为老三爱上了教皇的养女就已经是一件足够让人跌破眼镜的事情了,没想到不近女色的厉东庭居然敢在部队里金屋藏娇。这要是被厉老将军捉出来,腿不给他打折了?
厉东庭何许人也,自然秒秒钟领略到了他话里的讽刺,沉了脸色,“比你天天在女人堆里混,混出这一副八婆的样子强。”
“你打算怎么跟老三交代?”池慕没理他的言语攻击,点了根烟,问,“老三要是知道你把人绑了,要跟你拼命的。”
厉东庭嗤笑一声,看向二楼的房门,不屑道:“拼命?那也得他有命才能跟我拼。”
坐在轮椅上像个残废一样,拼命?
池慕不赞同地摇头,“你当老三跟你一样不长脑子只会动手?”
这么多年老三整厉东庭什么时候动过手,哪次他不是被整得吐血三升?
笑容僵在嘴角,厉东庭猛地感觉到背后扬起一阵阴风,让他这个铁血硬汉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
天水湾,陆家里里外外的亲戚陆续赶到。
这本来就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陆远菱又是老爷子最疼爱的长孙女,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借机和老爷子多攀几句话,就连那些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们都到的都很齐。
可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被拦在了客厅里,只能抬头望着楼上紧闭的房门,气氛说不出的凝重,谁都不敢贸然出声。
宋井从屋里出来时,有人立刻上去客客气气地递了支烟,打探道:“宋助理,这里面是什么情况?”
宋井手腕一翻推开了那人递来的烟,面色平静道:“谢谢,我不抽烟。陆总和夫人毕竟是姐弟,手足情深,夫人刚刚过世,陆总悲恸,劳烦各位再等上一等。”
“要等也不能在这儿等啊。”楼下有女人嘟囔了起来,“这人死了得入土为安,他是想让我表姨妈的身子烂在里面吗?”
宋井抬眼打量了她片刻,这女人的面相和她的声音一样尖酸刻薄,脸上妆浓得能掉下粉来。她手里挎着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名牌包包,梳着复杂的发髻,衣着也是隆重非常,里三层外三层的皮草,把她裹得像只花枝招展的熊。
这女人一声“表姨妈”叫得宋井额头一阵青筋猛跳。
他不知怎么想起了陆远菱死前的打扮,素雅干净,自成一脉的高华。
以陆远菱那种干练冷淡的性格,若是在天有灵,听到这么一声油腻的“表姨妈”,怕是理都不会理的。
“陆总有自己的安排。”宋井道,“您稍安勿躁。”
“你让我稍安勿躁我就稍安勿躁?”女人满脸激动,只是做作的痕迹尤为浓重,“那里面躺的人可是最疼我的表姨妈!十年前她还来我家看过我呢!”边说边开始抹眼泪。
宋井十分无奈,心累得不想说话。
楼下人群里也有人微微冷笑地看着这一幕,无声道:“蠢女人。”
她身旁年纪尚轻的女孩抬眼看着自家母亲,疑惑道:“妈?”
女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把她往人群外带了几步,眼里的闪过一抹深邃的色泽,悉心叮嘱道:“你记着,屋里那个人就是现在整个陆家说话分量最重的人,是爸爸的叔叔是他的表舅,你应该管他叫——”
“堂叔。”女孩伶俐地应了。
“傻孩子!”女人瞪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道,“叫小叔!堂叔太见外了。一会儿他出来,你就上去跟他多说几句话,知道吗?现在先去给那位姓宋的助理送杯茶。”
女孩有些鄙夷,“区区一个助理,我为什么要给他端茶送水?”
“你这孩子真是!”女人气得翻了个白眼,“你没看见刚才你爸爸都给他递烟吗?你以为你在陆家算什么?”她伸出一根小拇指,“你连这个都不算!但是人家可是陆家的掌舵人,你要是能攀上他,那咱们家都跟着沾光。”
“他是我小叔啊,妈……”叔叔辈的,女孩想了想她的叔叔伯伯舅舅们,各个油光满面、装腔作势,恶心得让人想吐,“他年纪得有多大,而且我们还是亲戚。”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快去!”
女孩不情不愿地被推出了人群,左右没找到茶杯,便递了瓶矿泉水上去。
宋井低着头猝不及防看到眼前伸来的矿泉水瓶,微微皱眉,刚想拒绝,一抬头,却愣在原地。
“你不喝吗?”女孩的声音清脆如百灵,青黛色的眉间沾染着她这个年纪特有的傲慢和张扬。明眸皓齿,脂粉浅淡,双瞳间一点点褐色让宋井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这是谁家的女儿?
为什么,长得那么像……
这……若是让陆总看见了……
“不喝算了,我给小叔送去。”女孩有些不耐烦地抽回手,绕过他,趁他不备,直直推开了他身后的门。
屋里的男人听到动静,不悦的视线冷冰冰地扫了过去,正好对上了女孩惊艳的目光。
这男人——是她的小叔?
他坐在轮椅上,衣着罄然,抬眼的一瞬间便让人看清了那张脸。
棱角分明,俊朗无俦,如出自名家手笔巧夺天工的人像,线条间充斥着即将破壁而出的张力,修眉凤目,鼻梁高挺,下颔弧度紧致倨傲,眼里一层淡淡的邃黑,藏着迷雾后一片海纳百川的磅礴气势。
她几乎被他没有情绪的一眼看得脸红心跳,紧接着,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看她的眼神正在逐渐变深。
宋井回过神来,大惊失色,赶忙追上去,要把她拉出来,“小姐!”
门外,她母亲也吓得变了脸,赶紧上前,“你这丫头没规没矩的,怎么敢进去打扰陆总!”边说边拉过她,作势要动手打她。
屋里的男人却忽然在谁都没想到的时候开了口:“你是什么人?”
门口三个人同时怔住。
还是女孩的母亲最先反应过来,捅了捅她,女孩愣住,不知该怎么解释,最后只是叫了声:“小叔。”
陆仰止看着她,寡淡的眉宇间不起波澜,似乎并不像外面人传的那样——悲痛欲绝。
他抬手放在嘴边,低低咳嗽出声,而后问:“叫什么名字?”
女孩乖巧道:“卓颜,我爸妈都叫我……颜颜。”
宋井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猛然一窒。
巧合吗?
他悄悄抬头去看男人的脸色,只见他面色仍旧深沉得滴水不漏,目光却如夜幕下的寒江,深处蕴藏着何等暗涌,谁也看不清。
“颜颜。”男人的薄唇间吐出这两个字,磁性又好听,“名字很好听。”
卓颜只觉得心上如同过了电流一般——这两个字被他这样念出来,说不上带了什么情绪,可哪怕是冷冷清清的都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温柔。
宋井忽然想起刚才被铐走的那位正主,立即开口打断了这其乐融融的气氛,“陆总,刚才厉少让人把——”
“陆老将军到!闲杂人等都退开!”楼下传来一声洪亮的警告,好巧不巧打断了宋井的话。
陆仰止亦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咳嗽声比方才更重了几分,喉咙间腥咸的感觉让他不自觉皱了皱眉,冷淡吩咐道:“宋井,你先下去迎迎爷爷,让楼下那群人肃静消停点,别给爷爷添堵。”那帮趋炎附势的亲戚全都是冲着陆老爷子来的,“晚上安排他们一起吃顿酒席,明天一早该回哪里回哪里去。”
卓颜听了这话便知道,她这位小叔叔眼中,真的没有这些庸庸碌碌的亲戚。
小女孩的情绪不懂遮掩,眉间的几分黯淡被陆仰止看了个正着。
“怎么了?”他问。
卓颜没料到男人会问她这个问题,更准确地说,她都没料到男人会搭理她。
毕竟她这个小叔叔看起来十分不平易近人。
“没,没事。”她受宠若惊地摇摇头,褐色的眼眸里那点藏不住的惊喜迎着窗外的阳光,让男人感到了一种刺眼的错觉。
卓颜的母亲眼珠一转,马上道:“是这样的,陆总,颜颜她今年快要大学毕业了,想去大城市工作,可是没找到合适的企业。好不容易来一趟榕城,明天就要回去,她可能是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那就留下。”男人淡淡开了腔。
无波无澜的一句话,却让卓颜的母亲心花怒放。
陆三公子的金口玉言,在榕城无疑是一道圣旨,能得他开口,就算不是承诺,颜颜留在榕城也有希望了。
“还不快谢谢小叔叔?”
卓颜回过神来,笑逐颜开,“谢谢小叔!”
……
唐言蹊在看守所里呆得有些烦躁,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别说是个来看她的人,就连只苍蝇都没飞进来过。
她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写字台的台灯露出一点微弱的光。
那不算刺眼的光线里,她好像看到了自己长长的一生。
方才肖恩跟着她过来,与她说了几句话。
她问他,陆仰止到底是怎么伤的,怎么伤成这样的?
肖恩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说:“是布莱恩公爵。他记恨着自己的爱女惨死在国外……”
唐言蹊眼皮一跳,讷讷接口道:“他女儿死了?”
乔伊的母亲,死了?
“是,听说是在南美那边染了瘟疫。”肖恩叹息,“陆总去找布莱恩公爵商量拓宽河道的事情,布莱恩公爵是个老赌徒,便与他赌了几局,可惜输给了陆总,他一气之下准备闭门谢客,是陆总自己主动断了一根手指,他才答应继续玩下去。”
却再也不敢赢了。
唐言蹊听完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望着肖恩,“你说他……”
肖恩低着头,继续道:“后来陆总连输两局,被人活活废了一条腿和一只手臂,最后是乔伊小姐看不下去了,以命相胁,布莱恩公爵才罢手。陆总为了感谢乔伊小姐,也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才扶植她继任了潘西家的爵位。”
肺腑里的空气好似被人抽走,唐言蹊在窒息中感到了疼痛。
那疼痛极其缓慢地流动在体内,却带着无比沉重的力道碾压过她的每一根神经。
“他疯了吗……”唐言蹊跌坐在椅子上,忽然冷不丁地想起乔伊在授爵仪式上对她说的那番话——
“我的公爵头衔是怎么来的,我确实比你清楚。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不清楚。”
“我现在不会告诉你的,等你知道的那一天,再让你好好后悔个够!”
肖恩看到女人慢慢苍白下去的脸色,抿唇道:“大小姐,恕我直言,陆总他肯定早就知道布莱恩家来者不善。他之所以愿意去赴这场鸿门宴,无非就是因为拓宽河道是您的心愿。”
——你以为不曾害你的人其实早就把你当枪使了,你以为对不起你的人从始至终没有故意伤害过你一次!他现在为了你断了胳膊断了腿,一辈子可能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了,却还叫我们帮他一起瞒着,因为不愿让你有什么心理负担、也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你!
唐言蹊的耳蜗中嗡嗡作响,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点点暴露出裂纹,一点点破碎。
“他把相思小姐送回您身边,也是因为他知道您的病情在加重,他希望至少身边有人陪着您让您心里好受一些,不必再吃那些伤身伤心的药。”肖恩低声道,“这些事,陆总从来没想过让您知道。”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他和杰弗里才逐渐对这个男人有所改观。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分量都太过沉重。
“可是大小姐,您想没想过。”肖恩又继续问她,“陆总伤成这样,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敢妄自揣测,也不敢违背唐先生和圣座让您远离陆仰止的命令。我无法想象相爱的两个人因为什么样的隔阂不能在一起,但是大小姐,很显然,墨岚还不够格做这道坎。”
“他,不值得。”
女人的瞳孔微微一缩。
墨岚不值得。
不值得她死守着他临终的遗言伤害这样爱她的男人。
也不值得她永远故步自封画地为牢,一辈子孤独终老。
唐言蹊趴在桌子上,蜷缩着身子,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用力缩紧了,绞在一起。
良久,她咬着唇,埋头进手臂里。
“我知道。”手臂中传来女人的轻声回答,“去把他的病历拿来我看看,然后——”
肖恩等了很久没等到她的下文,“嗯?”
“把相思接回来吧。”她这样说。
肖恩大喜过望,点点头:“是,大小姐,我这就回去跟圣座和唐先生请示。”
“容鸢那边,怎么样了?”
肖恩道:“刚下手术台,听霍先生说情况良好,就是麻醉还没过,人还睡着。”
唐言蹊点点头,挥了挥手,“去吧。”
肖恩弯腰退了出去。
她就这么撑着额头坐在灯光下,原本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泪流满面。
世间怎么会有如他一样的人呢。
陆仰止……
而她,又怎么走得出这张天罗地网?
他们都是对自己太狠的人。
所以需要对方来关怀疼爱。
……
唐言蹊在看守所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依然没等到人来接她。
倒是厉东庭一大早就黑着脸过来,让人把她放了出来。
她有些奇怪,睡眼惺忪地披上外套,迎着晨曦走出门,问:“怎么回事?”
厉东庭没好气道:“就活该他病死在床上!你别管他了,回欧洲过你的舒坦日子去吧!”
唐言蹊被他的大嗓门震得耳朵疼,伸手揉了揉,“你大清早说什么鬼话呢,我怎么听不懂?”
旁边刚为她办好手续的顾九歌推门走了进来,一见厉东庭这个脸色就知道他因为什么事情生气呢,忙小声在唐言蹊耳畔解释道:“是这样的,昨天陆家来了一堆亲戚给陆远菱办后事,晚上大家一起吃了个饭,陆三公子喝了点酒。”
唐言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他空腹喝酒了?”
妈的,胃是不要了吧?
顾九歌沉默了片刻,为难道:“他不空腹也不能喝酒啊,陆三公子最近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昨天有人说在他去过的卫生间地板上看到了血迹,后来他是被人送回家的。”
唐言蹊脑子一阵空白,胸腔里的怒火却“蹭”地冒了起来。
她握紧了拳头,骨节“咯吱”作响,“就没人管管他?”
“谁敢管啊。”
“人现在在家?”
顾九歌点点头。
唐言蹊披上外套,“送我过去。”
顾九歌没接话,也没动作,却回头看了眼厉东庭。
那眼神——唐言蹊看得一清二楚,好像是种询问和犹豫。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有什么可询问可犹豫的?
男人冷峻的眉峰微微一沉,摸了支烟点上,却道:“你在这里委屈了一晚上,先回酒店休息吧。他是个男人,等他矫情明白了,让他去接你回来。”
唐言蹊古怪地瞧着他,“你现在知道应该男人主动了?又不是厉少带人去商场堵我的时候了。”
“那不一样。”厉东庭说得有理有据,“先前我不知道你不会走,所以要想办法让你留下。现在你既然已经决定留下了,这一步当然就要他当男人的先迈。”
唐言蹊沉默了好一会儿,皮笑肉不笑,“说得挺中肯的,不过,你当老子会信你的鬼话?”
厉东庭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直男癌,他会明白这个?
“说吧。”女人坐在办公桌上,翘起了二郎腿,满脸冷漠的痞笑,“他是在家养了个小三怕被我看见吗,有什么是我现在不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