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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土，西秦帝国境内，西部边境重镇碎颅城。
山林间的一条小溪旁，一小队人马正顺流疾驰。小溪清澈见底，水底的石头一清二楚，溪水遇窄而急，逢宽则缓，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老大，我快憋不住了！”杨挺想把双腿夹拢，奈何胯下是一匹战马，让他徒劳无功，只好拼命夹着马鞍，强忍住汹涌而来的尿意。
“闭嘴！”任无敌哆嗦着小声训斥道，“现在可不是撒尿的时候，老铁他们都看着呢，你想让他们嘲笑我们吗？‘哈！两个没见过血的小家伙，仅仅是观战，还没到战场呢，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被吓尿了！’想背着胆小鬼、懦夫的名号吗？那你就去尿吧！老子可不想和你一起出丑！”
一旁，两名奉命保护他们的侍卫很显然注意到了他们的异常。两人中话比较多的老铁关切地看过来：“有点紧张吧，公子？人之常情。”
老铁能说会道，人也热情，自接到他们俩之后就听他在说，另外一名侍卫却一声也没吭过，任无敌记得他叫铁石头，起初任无敌称呼他为“铁大哥”，但他诚惶诚恐，连称不敢，直到最后才勉强接受了“老铁”的称呼。
“我不是紧张……”任无敌很想告诉他，自己是喝多了尿急，绝非害怕。
老铁脸上露出一副“我懂的”一般的笑容：“按照咱们山河军的规矩，新兵不能直接上战场，要先亲身观看一场真实的血腥厮杀，见识过残肢断骨的场面，把恐惧、恶心、呕吐什么的先经历一遍，然后才可以出战。要知道，咱们面对的敌人，可是埋骨沙漠里令人恶心的骨兵！”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属下记得，当年属下第一次观战，出发的时候也是既激动又害怕。抵达战场后，看到那惨烈的场景，属下把胃里面能吐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先是干的，再是稀的，再往后是水，到最后只剩下干呕了……这家伙也比我好不了哪去，对吧老周？”
另一名护卫，即他口中的“老周”，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任无敌不由重新审视了这两位父亲派来护卫他的军人，老铁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斜跨着一柄剑，剑鞘外侧，因为常年的磨损，看起来像一只黑白相间的花蛇。青黑色的头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右侧凹下去一块，明显和左侧不对称；他身上的护甲看起来和头盔也有点不大匹配，不过相似的地方倒是有——都已经有些年头了，颜色斑驳，前甲的胸前与肋下部分，或密或疏地分布着若干划痕，那不用想，必定是敌人的刀剑留下的痕迹。
老周身材比老铁要略矮一些，但膀大腰圆，看起来比老铁还要粗壮些。身上的盔甲同老铁的区别不大，除非有闲心一处一处地数过去，否则很难判断他们谁挨的刀子多些。
他的兵器，是背在身后的一根金黄的铜锏，不晓得得有多少斤重？任无敌咂舌不已，他估计以自己的力量，举起来挥两下没问题，但要用它在战场上纵横挥舞，估计就比较困难了。
敬意自胸中油然而生。
“现如今，两位都已经成为身经百战的勇士！”他庄重地对两位侍卫说道。
老铁笑了，“勇士谈不上，只是不懦弱罢了。有一句话属下记得很牢：你所经历的苦难和恐惧，事后回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再难再怕，不也一样过去了吗？——这是公子的父亲，将军大人对我们说的。”
老爹还挺会攻心的嘛！任无敌心想。应该吧，统率一军之人，想必不是仅有血气之勇，谋略、智慧，或多或少，都应具备。
他这样想着，随口向老铁问了一句：“这次是埋骨地的军队入侵了吗？”
老铁摇了摇头：“不，公子。只是几个妄图蒙混过关的‘窃骨者’。”
“‘窃骨者’？那是什么？”
“那是一帮天杀的盗墓贼……不！这么说是侮辱了盗墓的，他们比盗墓的更无耻、更下贱，这群王八蛋，就他吗该被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任无敌愕然地转过头，望着半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却突然之间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所谓的“窃骨者”的老周，心中莫名其妙。
老铁叹了口气，道：“公子勿怪，老周他……那些家伙着实如他所说，罪该万死。凡是被我们逮到的窃骨者，皆是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有时候，话多是件坏事，因为祸从口出；而另一些时候，喜欢说而且会说话的人，会更受欢迎，比如在这沉闷而又紧张的骑行途中。
没走多远，任无敌已经从老铁那里了解并加深了对埋骨地、窃骨者的认识。
山河军镇守与埋骨地接壤的碎颅城，常年与白骨交锋，对它们已是太过了解。埋骨地上自骨皇，下至普通士卒，皆是白骨骷髅，个中区别，只是为上位者灵智与人无异，愈往下，灵智逐次下降。待到普通士卒，几乎毫无灵智，形同傀儡，只知听从杀戮命令，不知畏惧，无感伤痛，即便把它们拦腰砍成两节，它们还可以继续作战。所以山河军的兵器一般以锏、锤、殳（音shu）等重钝器为主，为的就是碎骨，使对方失去战斗力。这一点，老铁倒是显得有点与众不同，他解释说，那柄剑是他父亲的遗物，为纪念亡父，他便没有选择更换兵器。
埋骨地的骷髅不像西秦人，可以繁衍生息，它们的士卒，若无补充，便是灭一个少一个。据方士们所说，它们的巫师，山河军称之为骨巫，是将死去的尸骨埋在埋骨地特有的一种叫做“复骨之土”的土中，最迟七天之后，便可将其召出，彼时骨兵毫无灵智，若埋葬时间更久，灵智便会相应提高。
“所以每次与埋骨地的战斗，一方面，我们会尽可能碾碎那些骷髅；另一方面，我们阵亡的将士，遗体决不可落入对方手中，成为它们的兵员、我们的敌人。否则，此消彼长，对我军殊为不利。自先帝横扫六国，一统天下之时，至此十余年，碎颅城下，埋骨地未曾获得一兵一卒！”
说到最后一句，他神采飞扬，豪气万丈。
任无敌静静地听着，愈发感觉这侍卫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逻辑清晰，谈吐也浑不似一般士兵那样粗俗直白。“你读过书？”
老铁欠了欠身：“略识得几个大字，公子。”
“见到父亲大人，我会向他举荐你的。”
“如此，属下就先行谢过公子了！”
任无敌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刚才你说到我军若有阵亡者，遗体必定要抢回来，但我有个疑问：古人云胜败乃兵家常事，如若埋骨地兵力占优，我军式微，败于其手，又如何能抢得尸身全身而退呢？”
“公子聪慧！”老铁赞道，“且听属下徐徐道来。”
听完老铁波澜不惊的叙述，任无敌与杨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与震撼。
西秦军制：步军五人为一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千人一人。骑兵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
山河军身为西秦军中最特殊的一支，其独特之处在于：步兵每一屯、骑兵每一吏，均配方士一人。
每一名入伍的山河军新兵，都会服下方士所配置的“烈焰散”，此药入体即融于骨血之中，对人体无害。但在必要时，方士可使其引燃，令尸身自骨及肉，由内而外，燃为灰烬。
“不光是落败之时。”老铁说：“即便是获胜，有阵亡者，护送其尸骨返乡掩埋过于耗费人力物力，而就地掩埋又恐埋骨地作祟，所以亦焚其尸骨。”
“那，万一敌方也有方士，或者收买了我西秦的一些方士，岂不是可以直接引燃我军将士？细思极恐。”
“公子过虑了。”老铁道：“每一份烈焰散均由对应方士以己身之血为引，念动咒语方可引燃。若方士故去，会有新方士接管他负责的那批将士，并会重新服用自制的烈焰散。”
两位少年沉默不能言。
壮哉我山河军！
“盗墓者掘墓，偷盗陪葬器物，虽令人不耻，然而与窃骨者相较而言，可称高尚。窃骨逆贼，不配生而为人！偷窃尸骨转卖与埋骨之地，为其增加兵员，其罪当诛！”
“老周的父亲，也是一名军人，阵亡于十几年前西秦东征六国的沙场，一年前，我们巡逻的时候抓住了几个窃骨者，审讯后得知他们作案的地点便是在老周的家乡。随后几人均被处决，连同几具窃取的尸骨，一起焚化。没过多久老周收到家书：他阿爹的坟墓被人挖开了——一个一文不名的大兵，坟墓自然没有什么值钱的陪葬品，掘墓者的目标显然就是他的尸骨！”
难怪老周突然爆发了，任无敌想。他心情复杂地转过头去，望向老周，老周却别过了头去。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而窃骨者，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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