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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杜若打点好行囊,向杜掌柜辞行。杜掌柜留她吃了早饭,又给她准备了一包糕点,一大袋酸梅汤,以供路上之用。杜若连连道谢,辞别众人,来到枫桥畔乘船。
等了一会儿,见一行五六人上了停泊在河边的一艘大船,随即见那船升锚张帆,似乎正要起航南下。
杜若连忙跑到船边,喊道:“船家,船家,请稍等。”
那船上一人见她跑来,问道:“公子有什么事?”
杜若问道:“船家要去哪里?能捎我一程吗?”
那人道:“去杭州。公子要去哪?”
杜若道:“我也去杭州。船家能不能行个方便?”
那人道:“好,你上来吧。”
杜若拱手道:“多谢!”跨上了船,和船家议定了价钱。她闻到船上有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遂问:“船家是往杭州运送药材么?”
船家道:“是啊。杭州闹瘟疫,药材奇缺。许多船只都被朝廷征调,不断把各地药材运进杭州。”
杜若道:“我听说瘟疫已经被控制住了,怎么还需要这许多药材?”
船家笑道:“只是阻止了瘟疫蔓延,可成千上万的病患还须每天吃药,没有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呢。”
杜若道:“原来如此。”
船家笑道:“杭州城里不太平,我劝公子还是不要去的好。”
杜若道:“多谢船家美意。不过我有急事,不得不去。”
大船扬帆而行,缓缓驶出苏州。在运河上行船,顺风则依靠风力,逆风则须人力拉纤。是以数千里长的运河两岸,纤夫极多,青石板铺就的纤道上,已被踩出深深的印痕,见证着纤夫们的辛酸与劳累。杜若不同于一般闺中小姐,她自十四岁起,就身着男装外出经商,见惯了扬州运河两岸拉纤的情景。她虽同情纤夫们的遭遇,可她人小力微,无力改变什么,每每遇见,除了叹息一声,又能怎样?
太阳慢慢升起,炙烤着大地。杜若见甲板上太晒,就走进船舱里乘凉。甫一进舱,就见一人坐在窗边,手拿书卷,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人三四十岁的年纪,面容清秀,身穿青布长袍,安安静静,似乎并未发觉杜若进来。
杜若左右无事,也拿出《花间集》翻看起来。她初看此书时,觉得甚为新颖,可看多了,见书中多是闺情之作,表达女子凄惋、惆怅、哀怨等情感,词风清切婉丽,虽说有独到之处,可却为崇尚自由的杜若所不喜。她向往江湖之豪放自在、快意恩仇,却也同情普天下被束缚在闺阁中的女子。看了一会儿,她便合上书,幽幽叹了口气。
忽听窗边那男人也叹了口气,她转头看去,见那人也正在看她,不禁一怔,问道:“兄台何故叹气?”
那男人道:“我读《汉书武帝纪》,想起当今天子也自号武帝,作风也甚像汉武帝,是以为天下万民哀叹。”问道:“兄台为何叹气?”
杜若叹道:“我为天下不得自由的女子叹息。”
那男人不禁一怔,说道:“兄台体谅女子的难处,倒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呢!”
杜若道:“兄台心怀天下万民,更加可敬。”又问:“兄台贵姓?可是要去杭州么?”
那男人点头道:“在下姓贾名坤,运送一批药材去杭州。兄台如何称呼?”
杜若拱手说:“小可杜若,见过贾兄。”
贾坤回礼道:“杜兄也去杭州?”
杜若说:“是啊。我去杭州找人。不知贾兄听说过神医闻问切么?”
贾坤道:“久闻神医大名,如雷贯耳!杜兄可是去找神医么?”
杜若点头道:“正是。”
贾坤还待再说,忽听甲板上传来一阵惊呼声,不由得一惊,忙起身外出查看。杜若知道外面可能出事了,也跟着走出船舱。到了外面,只见船家和众水手都手持棍棒,目视前方。
杜若顺着众人视线看去,只见前方十余丈外,有艘小船正迎面驶来,船上站着十来个人,手握明晃晃的长刀,凶神恶煞。那领头一人虎头虎脑,虬髯满面,却是那日到醉仙楼吃白食的汉子。杜若顿时暗暗叫苦:“糟糕,怎么遇见这伙儿强盗了?真是冤家路窄啊!”
霎时间,那小船已行至大船前方一丈处,持刀众匪纵身一跃,都跳到大船上来,那艘小船只余一个艄公把持。大船上众水手一见强人来袭,虽握棍棒,却不敢上前邀斗,反而纷纷向后退却。
那虬髯汉子高声叫道:“不想死的就快些交出钱来!留钱不留头,留头不留钱!敢道半个不字,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贾坤见强人凶横,众水手不敢上前,于是说道:“众位好汉,大家混口饭吃不容易,能不能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
那汉子侧睨着他,冷笑道:“老子给你们行方便了,谁他娘的给我行方便?他奶奶的,废话少说,快点交钱。”语毕给一众小喽啰使了使眼色。
众喽啰持刀走到水手面前,威逼他们掏出钱来。众人不得不摸出身上不多的钱财,交给对方。有人掏不出钱,便被打倒在地。
贾坤忙道:“君子动口不动……”
那汉子大踏步上前,一巴掌将他扇翻在地,叫道:“君你奶奶个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像君子吗?”贾坤脸上剧痛,眼冒金星,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汉子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将钱袋夺了过来。
杜若本想躲在舱里,可眼见众人一一被打倒,她实在看不过眼,壮着胆子走出来,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就不怕官府缉拿么?”
那汉子抬头一看,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老子没去找你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天助我也!”
一个小喽啰道:“老大,这兔儿相公长得真俊,比女人还好看呢!”
那汉子淫笑道:“老子几十天没碰女人了,拿他泄泄火也不错。哈哈哈,嘿嘿嘿!”说着伸手往杜若前襟抓去。
杜若心里害怕,急忙向后闪避。那汉子一抓不中,又是一抓。杜若已退到板壁前面,退无可退,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雨伞格挡,伞尖正好刺中大汉手腕上的麻筋。
那汉子手上一麻,顿时没了劲力,这一抓又没见效,不禁说道:“嘿,没想到兔儿相公还挺有两下子的!老子更喜欢你了,不如抓你去做个压寨相公。这就乖乖跟老子走吧,省得皮肉受苦。”
一个喽啰插口道:“老大,咱们还没山寨呢!这压寨二字……”话没说完,便被那汉子一巴掌扇翻在地。汉子喝道:“老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另一个喽啰拍马道:“老大武功高强,建座山寨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汉子反手一掌,啪地又将他扇翻在地,怒道:“老子武功高强?老子要是武功高强,会和官兵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么?会被人家撵得像耗子一样在太湖里四处逃窜么?你奶奶的,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鸟嘴!”他前些日子领着一帮手下去苏州府库里偷盗,刚翻过墙,就被守卫的士兵发现了,登时被众兵包围。他领着手下们左冲右突,死了好几个弟兄,才冲出重围,驾船逃跑。幸亏苏州河流密布,水道如网,甚难追击,他因此得以逃脱,藏身在广阔的太湖里,官府一时也拿他没辙。
其余喽啰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众水手则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那汉子又向杜若抓去。杜若挥舞雨伞乱打,虽打中那汉子数次,奈何她劲儿太小,最多将其打疼一会儿,完全造不成伤害。她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说道:“且住,我有话说!”
那汉子冷笑道:“想拖延时光?老子可不吃这套。乖乖跟我走吧,日后说话的机会多得是!”
杜若眼见难以幸免,不由得俏脸惨白,万念俱灰。
正当此时,忽听一人喊道:“老大,老大,不好啦!”
那汉子喝道:“喊什么喊,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正是留在小船上的艄公,只听他道:“有官兵来了。”
那汉子大吃一惊,转头往后一看,见一艘运粮大船迎面驶来,船上站着十余名官兵。汉子见对方人多势众,招惹不得,忙喊道:“风紧,扯呼!”率先跳到小船里,其余喽啰纷纷跃下。那艄公把船桨一扳,小船向急速向前方一条岔道驶去,顷刻间就去得远了。
杜若劫后余生,仍然心有余悸,不禁伸手拍了拍胸口。贾坤翻身爬起,招呼船家开船。众人虽失了部分钱财,可都没有受伤,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船家将船驶向一旁,让运粮船过去,这才起航,继续前行。
杜若和贾坤又坐回舱里。杜若气愤地道:“这群强盗,可恶至极!早晚被官府抓住,斩首示众!”
贾坤却露出怜悯神色,叹道:“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谁愿意落草为寇呢?”
杜若不由得叹息一声,黯然不语。
中午时分,众人各自吃些干粮,稍事休息。杜若将携带的糕点分了,众人都尝了一块。到了晚上,船行至一个大镇上。贾坤请众人到镇上酒馆里吃饭喝酒。饭后众人又回到船上睡觉。杜若虽不大愿意睡船上,可一来她钱不多,能省则省;二来入乡随俗,总不能让人家说自己矫情。她在船舱里找了块地方,枕着包袱和衣睡了。
又过了两天,船抵嘉兴。贾坤又请众人喝酒,杜若很不好意思,婉言谢绝,但贾坤执意邀请,杜若盛情难却,只好去了,心道:“这人挺不错的。”吃罢饭,杜若在嘉兴逛了逛,然后回船睡觉了。
众人晓行夜宿,这日终于抵达禹杭。贾坤让水手们把药材卸下,卖给镇上收购药材的杭州各大药商。药材很抢手,霎时销售一空。卖了药材,贾坤请众人喝酒。饭后杜若给船家付了船费,就和众人告别。
贾坤道:“杜兄此去杭州,在下不便相送,万事多加小心!”
杜若拱手道:“小可明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此时已是申末时分,红日西落,却依旧炎热难当。杜若在运河畔的码头上等了许久,但见北上船只无数,却不见一艘南下杭州,不由得心中发愁,寻思:“难怪众药商只能把药材运到这里,原来没一个船家愿意去杭州。走不了水路,只好走陆路了。”当下向码头上一名搬运药材的汉子问明去往杭州的路径,拔步向官道行去。
她本想搭乘往杭州运送药材的车辆,但在路上走了半晌,却没看见一个行人、一辆马车,不禁思忖:“看来天时已晚,连去杭州的车马也没了。嗯,既然这样,我不如先回镇上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去杭州不迟。”可转念又想:“耽误一晚,若是莫姊姊先行离开杭州,那便如何是好?说不得,我还是连夜赶路,尽快找到莫姊姊为是!”当下快步向前走去。
才走了一刻钟,杜若已热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她走到路边一颗槐树下乘凉,拿出水囊喝了几口水,稍解暑气。此处离杭州尚有六七十里,她急于赶路,只休息片刻,便又迈步前行。由于太过曝晒,她索性撑开油纸伞,好歹能遮挡一些日光。
如此走了一个多时辰,她已是腿脚酸软,头晕目眩,疲累之极。正想在路边树下休息,瞥眼间,却忽见前方隐约有个村落,她不由得心中一喜,强打精神,快步向村子走去。她初时内心喜悦,可离村子越近,心情反而越沉重。
此刻已到黄昏,本该是吃晚饭的时辰,可村子里却没有一丝炊烟,毫无人声,寂静得有些吓人。杜若心中忐忑,慢慢走近村子,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似乎是从左首那户人家院中传出的,她见四周一片死寂,心中害怕,也不敢进去查看情况。走过了十余户人家,仍不见一个人,心里更加害怕,暗道:“赶快离开这里吧。”当下走得更快了。又走了几十步,忽见前方路边有十几只乌鸦在啄食,杜若已吓得微微颤抖,当下放缓脚步,悄然慢行。她担心惊动了那群乌鸦,乌鸦会来啄自己,那可不是玩的。待走到距乌鸦两三丈处时,群鸦扑扑飞走了。杜若吓得娇躯一颤,而后长长呼出一口气,伸手轻拍兀自怦怦大跳的心口。她又向前走了两丈,下意识地往路边一望,登时啊地惊叫一声,拔腿就向前疾奔。
原来路边有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再被乌鸦一啄,基本只剩下骨头了。杜若首次看到腐烂成这样的死人,自是吓得胆战心惊、魂不附体。
她一口气跑出村子,直跑得喘不过气、双腿酸软得再也迈不出一步时,才停了下来,弯腰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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