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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祭文读下来,宋濂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这不是一篇普通的祭文,而是一套完整的纲领,是整个朱家军集团,对于历史的看法,对于未来的展望。
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是为了区别华夷,歌颂贤臣,甚至把陈胜吴广写进去,是为了赞扬反抗。
归根到底,又落在救民之上,民意即天意,天心即民心……说到了这份上,等于是彻底和元廷还有其余红巾军区分开。
朱家军已经成为了一支彻彻底底,与众不同的力量。
什么名分争执,要怎么号令治下,怎么对外宣称……全都没有了疑问,纪年使用华夏吴国,以老朱入金陵的次年算起,也就是至正十六年为华夏吴国元年,用国号为吴,但国主号为吴国公,并不称王,入境华夏吴国,简写成吴,或华夏均可。
至于红巾军,朱家军的称呼,在正式文件里面,也多以华夏代之。
总而言之,老朱的势力彻彻底底独立起来,而且展现出与众不同的气质。
朱元璋就任吴国公之后,任命属官,宣布新政,而诸般大政的头一条,就是发行华夏宝钞。
而这个任务,也就落在了张希孟的头上。
“诸位都商议一下,看看要怎么办吧?”
张希孟也有了自己的值房,他居中而坐,刘伯温,宋濂,甚至贾鲁,龚伯遂等人都来了。
尤其值得一提,连也先帖木儿也被叫来了。
这位刚刚修了好几个牛蹄,身上还带着粪土的味道,索性大家伙也没有在意,认真做事的人,总是值得尊重的。
“也先,大元的宝钞似有一段还不错,你能不能分享一下经验,让我们都仔细听听?”
也先怔了怔,宝钞,这破玩意简直是他们兄弟心中的痛,红巾军兴起的一大原因就是变钞。
正是有了切肤之痛,谈起来才更加深刻……有些书中盛赞元朝的宝钞,认为这个宝钞储备金充足,币值稳定,非常先进,比起大明宝钞强多了。甚至可以得出元朝统治者比起农民出身的朱元璋更懂经济。
至于哪本书,也就不用多说了。
其实论起币值稳定,商民便利,元朝宝钞维持的时间,还真没有大明宝钞长……只不过在古代的条件下,搞纸币,下场大概都能预料。
元朝最初发行宝钞,甚至不是以白银作为储备金,而是用生丝,一千两生丝作价五十两银子,然后一两银子做宝钞两贯,也就是说一千两生丝,换一百贯宝钞。
后来元朝干脆以银子作为储备,随路设立官库,贸易金银,平准钞法。每花银一两,入库其价至元钞二贯,出库二贯五分。赤金一两,入库二十贯,出库二十贯五百文。
按照元廷的设计,如果外面拿一两银子,可以换出两贯宝钞,而每多一两银子的储备,可以多发行两贯五分宝钞,赤金按照十倍银价计算。
其实从这个比例看,元廷甚至算是保守的,纸币和储备金的差距可以更大一点,比如有三成的储备金,就能发行十成的纸币。
但是也不用担心什么,因为很快元廷就坚持不住了。
大量发行纸币,远远超出储备金,无力继续维持,元廷干脆来了一手美帝的传统艺能,宣布宝钞不在和金银挂钩。
大元朝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了。
从此开始,元廷就放飞自我,大约从1276年开始,元廷就疯狂发行宝钞,个别地方,几百贯宝钞都买不下来一斗小米。
而元朝的统治者,为了满足挥霍需要,每年增发300万锭宝钞,甚至还弄出了大额的新钞,取代旧的宝钞,把金圆券的招数也学来了。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忽必烈在位时期。
说起来讽刺,这位大元朝的开国之主,在他的治下,大元朝就已经露出了亡国之态,简直能和西晋比烂了。
随后的事情也就不用多说了,元廷疯狂发行宝钞,变着花样发行,民间抵制,就改用金银铜交易,元廷又不许金属交易,谁敢不用宝钞,就要杀头。
可宝钞又不停贬值,就这样,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一直混到了黄河决口……脱脱主政,要治理黄河,就必须花钱,偏偏国库又是空的。
脱脱就主张变钞,重新发行新钞,新钞的币值是旧钞的两倍。
但是在操作中间,新钞和旧钞又是一样的,仅有一个区别,就是在新钞背后盖个戳……这么扯淡的手段,自然是不可能维持的。
有高手干脆伪造个戳,自己收旧钞盖戳,利润翻倍,用不了几天,就能上市飞升。
假币遍地,钞法崩溃,短短几年,物价暴涨七万倍,然后才有了红巾军造反,大元朝山穷水尽……
稍微梳理一下元朝宝钞的历史,就能发现这里面有无数似曾相识的桥段,比如布雷顿森林体系,马克超发,金圆券改革,津巴布韦的恶性通膨,甚至有葡萄牙埃斯库多崩溃……整个一个纸币的一百种崩溃方法了。
果然历史上没有新鲜事,不过是穿着不同衣服的人,把同样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上演罢了。
听也先帖木儿把这些事情说完,尤其是讲脱脱变钞的这段,他拼命给老哥往回圆,但是到了最后,他也不得不长叹一声。
“百姓民力凋敝,变钞太急,官吏太恶,钞法太烂……如此一来,百姓山穷水尽,安能不反!”
听到了也先如泣如诉的抱怨,诸如宋濂等人都摇头了,要不咱们就别折腾钞法了,这玩意根本是害人的东西!
倒是龚伯遂比也先有见识,他说道:“宝钞意在财货流通,汇通天下,利国利民……只是不要滥发就好。如今上位占据江南富庶之地,商贾繁华,古已有之。如果不发行宝钞,不鼓励商贸,唯恐对朱家军不利。”
这时候贾鲁突然开口了,“老夫也得到了消息,张士诚发行了铜钱,如果我们拿不出应对的手段,他派人到我们境内,大肆采购物资,只怕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张士诚造的铜钱叫做天佑通宝,这玩意在后世还属于名币大珍,在拍卖行卖出过410万的天价。
说回当下,张士诚这个私盐贩子,常年经商,摆弄银钱,他发行铜币,还是很靠谱的,也相当受百姓的欢迎。
宋濂迟疑道:“既然张士诚能发行铜钱,我们为什么不能效仿?”
贾鲁笑了,“张士诚占据淮东之地,盐商云集,金银铜钱的储备本就很多,加之他又有大批的食盐,只要规定收取金银即可,他每年都能结余下许多银钱,发行铜子,不成问题。”
这时候刘伯温突然低声道:“这么说,张士诚其实是靠着淮盐喽?”
贾鲁点头,“没错,他的确靠着淮盐,奈何我们没有啊!”
众人又议了一阵子,大家基本上达成了共识,货币这玩意,不能不搞,如果不搞,就会被张士诚等人占便宜,也不利经贸发展。
但是一个不好,宝钞崩溃,后果也不堪设想。
而且朱元璋治下,缺少足够的金银储备,总是不能让人放心。
“诸公,咱们已经说了这么多……我倒是想请教大家伙,为什么发行宝钞要以金银为储备,元廷最初用生丝,为什么也可以?”
刘伯温立刻道:“宝钞不过是一张花花绿绿的纸,以纸换物,乃是空手套白狼,非有金银背书不可!唯有如此,百姓才能接受。至于生丝,也是这个道理!”
“不!”
张希孟笑道:“说宝钞是一张纸,并不值钱,所以必须有金银为储备,看似是对的,但是田契,房契,何尝不是一张纸?为什么就有价值?”
“这个……”刘伯温再聪明也没学过后世的金融,被张希孟问住了,只能勉强道:“田契代表田亩,房契代表房子,到底不同宝钞。”
“不!其实大可以把宝钞看做一份约书,只是这个约书非常特别,不是具体和某个人签的,而是和所有人签署的。按照约定,拿着这一份约书,可以到市面上换取相应价值的商品……所以这份约书可以不要金银,只是能买到东西即可。”
大家伙忍不住吸了口气,仔细思忖张希孟的话,这时候孙炎突然开口,“张相的意思,是金银不能吃,不能喝,拿着金银,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张希孟笑了,“对了一半,但还有一半……那就是我们不知道市面上有多少东西,也不知道要多少宝钞。如果随意发行,肯定不可以。我们只有把宝钞锚定在金银之上,至少有个依据,不至于乱了。”
货币这东西,本就是这些传统读书人的弱项,想让他们想清楚其中的关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张希孟干脆直接道:“其实我们可以抛开金银……只要我们弄清楚境内有多少粮食,有多少商品,每天交易,又需要多少钱,我们就能在内部发行华夏宝钞,方便百姓。只要拿着这一张纸,能买到粮食,能缴纳税赋,其实纸和金银,没有什么差别。”
“而金银只不过是跟外面交易结算时候,才需要用到的,只是弥补差价罢了。”
“归根到底,发行宝钞,不是考验我们有多少金银,而是考验我们对治下的了解,考验我们的执政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