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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洲火起,沿江的烽火楼立刻燃起火焰示警,烽火相传,很快报到了广陵将军府。
北府军五万,分驻在大江南北的京口、广陵、彭城等地,广陵一万五千驻军的统帅是冠军将军孙无终。
虽是丑时,但烽火急报谁也不敢有丝毫耽误,有兵丁急奔入值守的官廨,将烽火急报呈给当值的司马刘裕。
刘裕看了一眼呈报,道:“子末火起,白日并无示警,愚估计是江贼宿在沙洲不小心引发大火,且等天亮让陈校尉带些弟兄前去查看。”
等兵丁退下,刘裕拿起呈报再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猜测的没错,便将呈报丢在一旁,重拿起《吴子兵法》,手捋短须凑在灯光下观看。
卯时,天边鱼肚白,刘裕伸了伸懒腰,拿起放在席畔的腰刀,举步走出官廨,来到外面的广场上活动手腿。
广场上已有十数人在舞刀弄枪了,看了刘裕热情地打着招呼。“刘司马早啊”、“德舆,咱俩过过手”、“刘兄,昨晚值守啊”……
刘裕一个不漏地笑着回应,找到空处抽刀舞动,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腰刀在手中发出烈烈刀风,扫得地上尘土飞扬。
他是汉高祖刘邦弟楚元王刘交二十二世孙,永嘉南渡时随同过江,门第早降为江左寒门。家贫落魄到靠砍柴、种地、打渔和卖草鞋为生。
因赌博樗蒲倾家荡产,遭乡里轻鄙,被债主刁逵绑在树上责打,幸亏王导之孙王谧相救。王谧对他十分赏识,称刘裕当为一代英雄。
于是,刘裕投军入北府,十余年前历经大小战十余场,因骁勇善战积功升为冠军将军府司马。
晋律规定,有资格开府的将军,府置司马一人,位次于将军,掌本府军事,刘裕便是冠军将军孙无终帐下司马。
天光渐亮,来广场上练武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施展不开了。
刘裕收了刀,看到身旁不远处的陈昭,招呼道:“陈昭,昨夜烽火楼报警,扬中沙洲起火,你带人过去看看。”
陈昭收住剑,不以为然地道:“刘司马,八成是江贼不小心引发了火,昨夜风大,估计早烧死了。”
刘裕笑道:“烽火示警,不能不去查验。陈兄弟,左右哥哥无事,陪你一起去。”
陈昭不好意思地笑道:“怎敢劳动刘司马,愚这就带队轻骑去瞧瞧。”
“骑骑马,就当练骑射了,愚换身衣服就走。”
一刻钟后,五十轻骑出广陵城西门,奔扬中沙洲而去。
…………
大火在卯时熄灭,放眼一片焦黑,风扬起的黑灰铺满船板,被踩出难看的黑迹。
北风呼啸,时不时还刮着一两处小火苗,很快地化成青烟消散。
走舸小心地靠到沙洲停泊,还能感受到火场的余温。杨安玄吩咐道:“大伙上岸搜寻,背着点风,小心死灰复燃。”
众人排开,向前搜寻。寻出二十余丈,最先看到一个盘坐在地、烧得如同黑炭团般的人形。
一个时辰后,三十七具尸体集中到了一起,不少人看到火焚后的惨状忍不住呕吐。
杨安玄心中暗自叹息,这三十多人虽然都是江贼,肯定有不少罪不至死,只是大火无情,天地亦无情,自己只能顺天行事。
刘衷沉浸在立功的兴奋,道:“安玄,咱们初到任便将逐水雁铲灭,立了大功。”
余宜强忍腹中翻滚,笑道:“说来惭愧,仆在缉贼使抓拿江贼七年,不及杨缉使两日之功。”
杨安玄道:“将贼人尸体搬上走舸,回到京口,愚会向王刺史行文替各位请功。”
众人抬着贼人尸体上船,颜青闭目不敢看,许宏则放声痛苦,眼中流血。
突然,马蹄声传来,众人惊疑张望。
杨安玄立即下令道:“先不用管那些尸体,赶紧上船。”
数十骑踩着滚滚黑尘急驰到江边,刘裕看到离岸数丈远的走舸,随即看清船头插着的“晋”字旗。
是自家人,不知昨夜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
刘裕勒马,对着走舸上纵声喊道:“冠军将军帐下司马刘裕有礼了,敢问对面船上的兄弟是哪里的?”
听到刘裕的名字,杨安玄忍不住轻颤了一下,目光如箭射向说话之人。
天光已大亮,杨安玄看得清楚,刘裕头戴武弁冠,面如黑铁,虎目短须,身披皮甲,英武不凡。心中暗赞了声,不愧为“气吞万里如虎”的人物,真英雄也。
刘衷以为杨安玄不知道刘裕的名姓,轻声介绍道:“这位刘司马是个人物,作战骁勇,为人豪爽,军中颇有人缘,愚曾随父亲见过他一面。”
杨安玄心中生出豪情,与此等人物相争,方显英雄本色,纵声应道:“都水监缉贼使杨安玄,见过刘司马。”
说着,站在船上遥遥揖礼。
刘裕跳下马来,拱手还礼道:“莫非是弘农杨家,发明杨家犁的杨安玄?请近前来见礼。”
杨安玄下令走舸靠岸,率先跳下船与刘裕相见。
刘裕身材魁梧,披甲之后更是威风凛凛,杨安玄站在身边矮了半头,身形也显得单薄。
刘裕见杨安玄年未弱冠,剑眉星目一团英气,心生好感,笑道:“听闻杨兄弟在京城做东宫侍读,什么时候来到京口做了缉贼使。”
刘衷跳下船也近前见礼,道:“小侄刘衷见过刘司马。”
刘裕双手扶住刘衷,笑道:“衷侄不是在太学读书吗,莫非也来了缉贼所?令尊可好?”
寒喧几句,刘裕问起火起缘由,得知昨夜杨安玄等人纵火烧死江贼逐水雁三十七人,连贼首伍亮也被生擒,连声赞道:“逐水雁为祸已有十余年,军中数次搜捕都被他逃脱,不料折在杨兄弟手中。英雄出少年,可敬可畏。”
…………
朝晖染红天际,走舸返转京口。
船上诸人兴高采烈,刘衷与众人一起憧憬着朝庭的赏赐。
杨安玄以调息的名义独自站在船尾,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脑中却满是刘裕,这是宿命之敌见面吗?
知道自己来到东晋,杨安玄不止一次地想像过与刘裕见面的场景,杀声震天的沙场、刀光剑影的朝堂、灯红酒绿的妓楼都曾想过,没想到会在大火焚过的沙洲上意外相逢。
相识不过半刻钟,杨安玄便发现刘裕豪爽大气,从容自信,感染力极强,从随行的轻骑望向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尊崇之色,想来在军中声望极高。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位出身寒门的北府将领凭借着手中刀,硬生生地打下宋王朝。时势造英雄,能在众多英雄中脱颖而出的方是英雄中的英雄。
抬头望向朝阳,听着江水涛声,杨安玄自信地轻语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沙洲十余里处的小村,刘裕等人在村头小店喝着粟米粥等着蒸饼出笼。
陈昭见刘裕放下陶碗,望着店外有些出神,笑道:“刘兄,还在想那个杨安玄啊。”
刘裕沉吟道:“你有没有感觉此子给人超出年岁的稳重感,没有世家子弟那样浮躁傲慢。”
热气腾腾的蒸饼出笼,有军士夹了四个呈过来。刘裕站起身看了一眼,三层蒸笼每层不过二十来个,一人只能分到一个多点。
“掌柜的,继续蒸,有什么菜食且端上来,愚少不了你的钱。”刘裕吩咐道。
店掌柜有些胆怯地道:“店里的磨面都用完了,实在是做不出来。”
刘裕从腰间解下玉佩,笑着递给店掌柜道:“莫怕,出来匆忙没带钱,这块玉佩先押在这里,两天之内愚会派人拿钱赎取。”
店掌柜不敢伸手,刘裕将玉佩塞进他手中,笑道:“你到村里收集些禽蛋,煮了散给大家,务必让大伙都吃饱。”
兵士们欢呼一声,有蒸饼、禽蛋、咸菜对他们来说已是难得的美餐。
刘裕重回树墩坐好,小村不可能像酒店那样,平板拼接一下便是案几,十几个树墩便是坐席,多数兵丁席地而坐,咬着蒸饼吃得香甜。
陈昭咬了一口蒸饼,感叹道:“八月愚到堂邑,在一家面馆吃到了什么肉包子和馒头,那真叫一个松软美味,愚一口气吃了五个大肉包。”
旁边有个什长笑道:“愚在建康也吃过阳春面,确实好吃,可惜愚去晚了没买到肉包。那面馆着实奇怪,一天只卖一百个包子,卖完就不做了。”
“仆也听人说过,还有什么辣油面……”
刘裕大口地咬着蒸饼,笑吟吟地听着麾下议论,脑中却在琢磨着缉贼使杨安玄,得知贼人隐在沙洲,当机立断夜袭,敌暗我明利用地势,纵火焚洲毫不犹豫,此子颇有谋略,行事果断,弘农杨家名不虚传。
…………
走舸回到都水衙门的码头,杨安玄下令将那些烧死的江贼尸体摆放在码头上展示,过往的行人、客商纷纷前来看热闹,指点着尸体议论纷纷。
衙门已经开始办差,李思急匆匆地走进大堂,对着应浩禀道:“应从事,昨夜缉贼所出动,将江贼逐水雁一网打尽。”
应浩惊得站起身,道:“什么?真的?”
身为都水从事,应浩知道逐水雁是大江上有名的江贼,作恶十余年,手段极其残忍,官府多次清剿都无果。
这位杨缉使才来两天就将逐水雁一网打尽,莫不是杀良冒功,应浩脑中念头闪过,道:“走,看看去。”
缉贼所见到刚洗漱完的杨安玄,应浩笑道:“杨缉使昨夜大展雄威,将逐水雁一网打尽,立下大功一件,可喜可贺。不知战果如何,缉贼所可有伤亡?”
刘衷应道:“活抓三人,烧死三十七人,缉贼所无一伤亡。”
无一伤亡,应浩心中一沉,几乎认定杨安玄等人杀良冒功了。目光瞥向一旁站立的余宜,余宜是老实人,从他脸上应该能看出分晓。
入眼一张兴奋的脸,在阳光下闪着红光,再看那些捕丁个个笑簇颜开,没有丝毫不安之色。
应浩惊疑不定,道:“还请杨缉使详细道来。”
待听完杨安玄的讲述,又亲眼看过伍亮,见到犹自干嚎的许宏和一脸惊恐的颜青,应浩知道是真的扫平逐水雁了。
“杨缉使初到都水监,便立下大功,本官要具文向王刺史为你请功。”应浩兴奋地道。虽然主要的功劳是缉贼所的,但他身为上官,多少能分润点好处。
杨安玄微微一笑,道:“下官奉会稽王之命跟随卢侍郎前来京口学政,照理应该通报卢侍郎一声。”
应浩心中一动,熄了抢功的心思,笑道:“理应如此。”
…………
送走应浩,杨安玄让人把颜青押来。前往刺史府请功要把伍亮三人送去,在这之前杨安玄还想问上一问。
颜青目睹沙漩大火,往日在一起喝酒打闹的弟兄变成一团团焦炭,都分不清是谁,他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见到杨安玄颜青隔老远就跪下,滚爬着向前哀告求饶。
杨安玄心中鄙夷,此贼全然无胆,不过自己正要从他嘴中探知逐水雁的隐秘。
再次重申会向刺史替他求情,颜青稍微镇定了些,开始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杨安玄。
逐水雁有四十六人,此次抓到及烧死四十人,还有六人去了北地卖货。
颜青交待,他们劫掠来的财物会藏在几处隐秘的小岛一段时间再运往北地出售,小岛的位置在出海口,但只有伍亮和施平知道。
他们每次前往小岛都要蒙住眼睛,听两位头领的口令摇楫,差不多一个半时辰才会到。
一千七百年的时光,足以让沧海变桑田,前世的明珠华亭还在一片鹤唳。大海茫茫,出口海岛屿无数,没有地图估计如同捞针。
再押许宏,许宏对杨安玄的发问充耳不闻,一副只求速死的模样。
最后押进伍亮,杨安玄告诉他逐水雁覆灭之事。
伍亮面如死灰,垂头不语,他自知难逃活命,区别仅在于枭首还是腰斩而已(1)。
杨安玄道:“听闻你有几处秘密岛屿用于隐藏财物,若能供出或能速死。”
伍亮昂起头,怒视杨安玄,道:“狗官,你别做梦了。”
“愚听颜青说他常去吴郡,又听你喝醉酒说过有了后,莫不是在吴郡养了外室,给你生了儿子。”
杨安玄的话如同利刃扎进伍亮的心中,伍亮怒吼着朝前扑去。
刘衷和余宜连忙按住他,伍亮眼角眦裂,喉中嘶吼,有如发狂的猛兽。
杨安玄安坐不动,冷冷地道:“说出密岛位置,此事愚只当不知。”
伍亮咬牙咆哮,“老子都死了,要儿子做甚么,贼老天,把人间都灭了吧。”
咆哮化为狂笑,在大堂内回荡,有如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