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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九人酒后滋事,冲撞办案公差。”季越稍稍抬起眼皮,看了看聚在街口的看热闹百姓后,接着向下说道:
“人证、物证俱在,本人亦在口供画押。待得一月拘满,法曹自会将其释放。相关案簿,依律不会销毁。”
“刑讯之下,何供不成!”王逊将羽扇“刷”地一挥,说的可谓是慷慨激昂:
“季使君!汝自接印以来,所行苛政与来俊臣何异?吾等同年,正是因为不忿酷吏行径,方才对衙役出言指责!关心国是,此乃书生本分,似汝这般塞人之口,可是想与那周厉王同等下场?!”
“酷吏!酷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贡生们像是气毬吹足了气,跟在王逊身后又开始大声嚷嚷。单论音量的话,他们倒是达到了在县衙门口聚集以来的最高点,就连藏在紫霞之后的夕阳,都被震得冒出了头。然而,季越却仅仅是把这波噪音当成耳旁风而已,说话做事的那套节奏。丝毫不受影响:
“王秀才。你那九位同年,除对衙役投掷酒壶之外,还当街拽停两匹官马,致使一名捕快落马受伤。似这等袭击官差、干扰公务之罪,若不是有功名护身,怎会只判拘役一月!”
“季使君!衙役当街扰民,撞翻路边十余摊位等事,切莫回避!”王逊把声调一下子提高,但说话时的停顿与迟疑,还是被邻近众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季越自然也不例外。“扰民?”开封县令将这个词重复一遍,充满不屑地冷笑一声:
“幸赖九位贡生相助,京师臭名昭著的人牙子刘四维,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王秀才,法曹卧底一月有余,方才将此人逼出藏身窟,汝等贡生,三秒不到便将全部成果付之一炬!”
“具体案情,并非重点。”王逊转移了话题。王逊停止了挥舞羽扇。王逊咔咔地咬响臼齿,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文士纵在狱中,亦不屑与流氓无赖为伍!季使君,汝将贡生关入普通囚室,任凭同牢囚徒殴打凌辱,岂不是令吾辈斯文扫地?!”
……
高殷粗暴地掏了掏耳朵,把这些令人反胃的废话尽数扫出去。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多听哪怕一个字,这群抱团求特权的贡生实在是恶心人,而开封县令季越,居然还有兴趣一直陪他们玩下去,有问必答?有这么多闲工夫,为何不去处理那些被耽搁的公务?
“田鹏鸾。”他直接叫了内谒者局局长的名字,把他唤到面前,同时轻轻抓住斛律熙和的小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是时候结束这个游戏了,/高殷咬紧下唇,/朕本来还以为,贡生们毛病虽多,但好歹还知道为民请命。但是看看他们都干的什么!/
年轻的皇帝,现在失望到了极点。国子寺结业考试的难度,看来是必须往上提了,但这件事需要回到大内皇城,与列位相公商量着去办。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对校侯和刀剑备身下令,先控制住县衙前的人群,然后再公开真面目——
“回避咯~回避咯~~”
一个轻松自在的声音,就在此时突兀地响起,并且越来越靠近。高殷立即警觉地转过头去,发现东边的街口,一架小巧的四人抬轿,正晃晃悠悠地分开看热闹的人群,朝着贡生们的人群快速奔来。
在京师街头,马匹、马车可谓俯拾皆是,唯独抬轿鲜有出现。原因无他,有手有脚的正常男性,谁愿意坐进逼仄的轿厢里活受罪?黑咕隆咚又摇摇晃晃,坐不了几步就能把胃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只有不方便被外人看到的女眷,或者年龄太小骑不了马的孩子,才会把这种别扭东西用来代步,从这架抬轿仅有四尺高的轿厢来看,乘客显然属于后者的范畴,应当是个乳牙都没褪完的小娃娃。
而且还是个家世不得了的小娃娃。这轿子的轿杠、厢板涂的都是乌漆,窗棂堂而皇之用上了黄金雕装,架在轿顶的青油幢帐与朱丝缨络,更是只有三公、诸王这种级别的高官,才能使用的地位象征……瞧热闹的百姓嗅出了不对,连忙用手遮住脸,就像遇到火炭一样纷纷后退,有好几户人家都自觉跑出了街口,脚步匆匆只恨自己消失的不够快。
季越的目光被抬轿牢牢吸引,就像碰到磁石的一把铁沫。高殷与熙和交换一下眼神,开动脑筋在宗室和异姓王中寻找可能的人选。但他们的速度加起来都比不过王逊,只见这位白衣书生把扇柄往掌心一拍,激动的差点窜到天上。“世子殿下!”他激动的嗓音发颤,就像雀鸟扑棱翅膀一样,飞快地冲着同伴们挥舞胳膊:
“是长广王世子!快行礼,快快行礼!”
王秀才第一个跪地空首,带动周遭的一大片贡生齐刷刷俯身行礼。季越看着这一大片撅起的屁股,嘴角微妙地抽搐两下,燃烧在瞳仁当中的愤怒,几乎能把头上的乌纱帽点着。长广王世子高纬才刚满七岁,这位自视甚高的四品官员,想来应该是对其心存轻视,但双方的地位差距在那里摆着,就算再不愿意,难道还能违背礼法不成?
于是乎,来自端州的季南康,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开封令季越,见过世子。”他万般不情愿地一揖到底,腰身几乎弯成直角。在他身后,梁源、陈思成与有品级的祠曹从事,慌不迭地赶紧跟着行礼,不入流的书吏、衙役,则是学着贡生们的模样纷纷跪地。一时之间,偌大的县衙正门,还站着的只剩下了四名轿夫,外加长广王府的两名年轻陪读。
田鹏鸾一样不能免俗,不得不学着其他书吏的模样俯身行礼。但他屈膝的时候专门紧贴须弥座,正好为高殷与斛律熙和打了掩护。年轻皇帝背靠石狮,觉得这个姿势实在别扭,小表弟最好是赶紧看完热闹赶紧回去——
高纬迫不及待地掀起竹帘,用还带着奶气的童稚嗓音,流利地宣布道:
“诸位请起。予今日出游,见县衙门前喧闹,便起了兴致过来看看。请起,都请起~”
高纬的这番客套话,并没有什么夸张之处,像是“普通的聪明小孩”能说出来的东西。但王逊接下来的反应,可就有点令人起疑了,只见他从地上欢快地爬起来,不仅回话回的飞快,而且遣词用句简洁有力,怎么听都不像是临场发挥:
“回禀世子!吾等前来县衙,是为了给九位同年讨回公道。季使君将贡生视同寻常囚犯,关入南监百般凌辱,小可与同窗学友,誓不能忍!”
“是这么回事?”高纬像只小动物一样,好奇地把脑袋探出轿厢,两只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向了开封县令:
“季明府。敢问,那九位贡生,是犯了什么事呀?”
和上一次进宫朝见时相比,长广王高湛的这位嫡子,变得更加白皙也更加周正了。认真比较的话,他可要比高殷这位皇帝堂兄俊的多,尤其是微笑的时候,红润脸蛋上的两个小酒窝,看的斛律熙和都目不转睛了。被这么个可爱孩子盯着,季越就算心里再不忿,僵硬的表情也下意识地有所软化,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再度拱手垂首,恭恭敬敬地答道:
“世子。那九位贡生,系因妨害公务被捕。那日,他们还打伤了一名官差。”
“打伤了人?”高纬一下子把头抬高,但却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帘柱。刹那间,在这孩子看似童真的笑容当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狡黠:
“打伤了人,那可不好。话又说回来……这位白衣秀士,敢问尊姓,台甫?”
“封丘王邵律。”王逊就像见到了族中长辈,要多俯首帖耳有多俯首帖耳。他这种奇怪的态度,不仅开封县衙的人错愕不解,就连贡生们之间,都有为之窃窃私语的。不过,高纬可不打算给这些人开小会的时间,他像是老早就备的有预案,笑眯眯地点点头,接着向下说道:
“王郎君,幸会。予年幼无知,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若有冒犯,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不敢不敢!”王逊配合的天衣无缝,“吾等惊扰殿下出行,本已惶恐万分。此地凶险异常,为安全考虑,还请世子殿下……”
“诸位都是满腹诗书的俊才,季明府也是赫赫有名的清官,予不会有事。”高纬已经走出了轿厢。他稳稳地踩在轿杠上,就像一个领兵出征的将军一样,意气风发地立在两军阵前:
“予只是担心王郎君,还有各位秀才郎。试想一下,只是因为打搅官差办案,就有九位贡生被关进监牢,那么数百人聚众冲击县衙,手里还拿着这么些物事……季明府若是真个公事公办,又当如何?”
最后排的几位贡生,握在手里的石块“当嘟”掉在地上。贡生与官吏对峙的紧张感,随着这声响动彻底消失。当然,长广王世子的宣讲并没有到此结束,后面叽里咕噜还有长长的一大段,但是高殷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致,他既不去理会王逊的假装惶恐,也懒得关注季越的许诺保证了。/爱怎么演戏,随他们便。/“熙和。”他拉拉爱妃衣袖:
“等贡生散了,我们就回去。晚上,让鹏鸾多弄几道硬实菜。”
“这我倒是不反对……”斛律熙和意犹未尽地从抬轿那边收回视线,“不过,我们——嗯啊,江衙内,你真的什么都不做?”
“能干的小王子已经把事情都干了,我何必再多此一举?”高殷不无讽刺地答道,“也真难为我这位堂弟,背下这么多乱七八糟台词。帮我找个东西堵堵耳朵,熙和,戏文要是太烂,我才不听。”
/干得不错,九叔。/当碎纸团拱进耳朵的时候,高殷就像领地被侵犯的野兽那样,露出了危险万分的眼神。/不是自己亲自出面,而是给儿子架设舞台。你举荐的都官尚书潘美,久坐书桌也确实乏了,到邻近行台活动活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