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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同桌的其他贡生七嘴八舌纷纷上前相劝,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两人的争吵压了下去,“赵小娘子”和其他歌妓,也总算没有接着呻吟尖叫。直到众人陆陆续续全部落座,劝酒猜枚声再度响起,那个沙哑嗓子才敢开口。这次,他是一点醉意都没有了:
“清扬兄。这郦食其——他似乎,似乎确是被汉高祖派去劝降齐国?太史公所撰《史记》,曾言——”
“尽信书,不若无书。”声音浑厚的年长之人,回答的斩钉截铁。他就像是教训自家孩子的父亲一样,拖长了声调侃侃而谈:
“郦食其若果真身负王命,淮阴侯岂会暴而攻齐?淮阴侯者,国士无双!此等无暇完人,怎会贪功妒忌,擅自动兵?郦食其被烹身死,必是咎由自取!”
……
高殷、熙和与田鹏鸾面面相觑,虽然不止一个人蠕动嘴唇,但最终还是无人开口。/至少有一件事弄清楚了,那就是他们的脑子还没有被花酒完全烧坏,/年轻的皇帝把肉皮冻丢进嘴里,嚼的心不在焉,/这些贡生,要是讨论《九章算术》、《齐民要术》这些副科课本也能这么热烈,那就太好了……/
就在这时,小二端上了热气腾腾的葱爆羊肉,鲜香升腾的缕缕蒸汽,一下子钩的他们馋虫直跳、口水横流。“动筷?”高殷的竹筷已经浮在盘沿,“边吃,边听?”
一致赞成。他们三个暂时把楼顶上的史学争吵放在一边,用面饼卷上满满的一大捧羊肉,迫不及待地大嚼起来。饥饿,是远胜豆瓣豉汁的最好调料,在空腹如此之久的情况下,能够满嘴都是甘甜醇厚的肉汁,“咕哝”一声混着绵软面饼咽下肚去,那股洋溢而出的幸福感,真是让人热泪盈眶地想要就此融化。
糖醋鲤鱼上桌了。虾仁青菜、口蘑豆腐,也在传菜谣的伴奏声中,一前一后悠然送到。虽说是正店,但是菜肴的分量还算足够,更别说店家还另外奉送主食:以产自扬州的上熟白米,焖蒸而成的晶莹白饭。柴火、铁锅、木盖、泉水,上好的原料加上精心的调理,使得每一颗饭粒都充满弹性,一口咬下即刻在口中散开,诱人的清香直沁心脾。虽然依旧比不上宫里用的碧粳贡米,但三月苑的这碗白米饭,当的上“银舍利子”这个称号。
很快,高殷就沉浸在了饮食的乐趣当中。鱼肉有刺,田鹏鸾帮忙挑走,杯中渐空,斛律熙和立即添上。不管什么时候举起酒杯,总能喝到清甜的米酒,任何时候想要夹菜,面前的瓷盘碗碟,至少都会提供三种不同选择。/这种放松和惬意,在大内宫城,到底已经有多久没体验过了?/
“一派胡言!!!”
愤怒的拍桌呵斥声。响亮的碗碟碎裂声。歌妓们惊慌失措地躲去房间角落,不仅词曲不再演唱,从扑扑通通的竹筒掉落声来看,就连托在手中的渔鼓,也在惊吓当中摔到了地上。高殷刚刚变好的心情又被搅乱,刚给自己扒了一口饭的田鹏鸾险些噎到喉咙,至于正把粘了饴糖香醋酱的细炸焙面,开开心心往嘴里送的熙和,更是气得把筷子当场一甩,“忽”一声拂袖站起。“小二!”女孩即便是怒发冲冠,也没有忘记伪装男声:
“上面怎么回事?小二?小二!”
一向殷勤的跑堂小二,第一次没有马上在门口出现。与此同时,那个呵斥声的主人,那个自以为比太史公还了得的年长浑厚嗓音,仍在自顾自地辱骂着同伴,一浪胜似一浪:
“栾大?徐福?此等招摇骗子,有甚可羡?一个骗娶公主惹祸腰斩,一个东渡蓬莱尸骨无存,有甚可羡?什么,玩笑?这等事也开得玩笑?!徐五,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我韩清扬,今日必将你这——”
“说够没有!”
高殷大张着嘴巴,愣了足足有一个心跳的功夫。他的确是把脑袋探出了窗外,扬起脖颈正打算吼这一嗓子,可问题是,那团气还淤在肺里,压根就没进喉管啊?从头顶爆出来的这个清脆声音,主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他的姓名长相,现在还无法知晓。但他显然是从别处特地赶去的三楼包间,并且只用短短的四个字,就把一群谁也不忿的狂生给全体震住。而且,此人的训斥才刚刚开了一个头而已:
“春闱赶考的举子,近日已经开始进京,你们居然还有心情吵闹?一楼二楼三楼,连门外刷马小厮都在仰头看戏,你们居然还有心情吵闹?看着我!都看着我!晚上就要去县衙集合,自己人之间,居然还有心情吵闹?!”
“王衙内,实在是……你看,我刚刚也就——”沙哑嗓子委屈的像个小姑娘,但他只来得及抱怨一句,就被王衙内立即喊停:
“坐下,徐五。坐下,清扬。你们都坐下,明白么?徐福栾大淮阴侯,从现在起不准再论,明,白,么?再有谁不明白,再有谁想耽误晚上正事,现在就到惠民河里凉快去!”
一阵嗡嗡嗡嗡,好像马蜂筑巢一样的声音,登时在三楼包间响了起来。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赌咒发誓,沙哑嗓子、稚嫩声音且不去说他,就连那个年长的浑厚嗓音,也在低声下气地连连道歉,希望王衙内能够既往不纠,“再给愚弟一次机会”。
这些事后和解的戏码,年轻的皇帝毫无兴趣。不过,那件“晚上县衙的正事”,就像磁石似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鲜嫩的鱼肉、浓稠的蕈汤,精美饭菜一下子变得味同嚼蜡,高殷咕咚一声咽下一颗完整虾仁,挥盘示意熙和与田鹏鸾都靠过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好楼顶动静,看看贡生们会不会泄露更多。
接下来的一刻钟,高殷得到的信息远远超过了最初预期。贡生们根本没有保密的意思,就像店家打广告那样谈的是无所顾忌,年轻皇帝听到最后,早已经是后悔不迭,痛恨自己没有早点把校侯派到国子寺。要知道,国子寺贡生到开封县衙聚众示威,这种事情自从齐代晋祀以来,还真真正正是头一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