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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五章 枯枝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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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此手腕?”

    在遣散了家里的杂役奴役后,季桓之一个人独坐府内钓鱼亭,发出如此的感叹。

    “什么如此手段?”刚刚走过来的夫人寇小罗问他。

    “是你啊,”季桓之道,“我说的是当今的皇上。”

    寇小罗问:“当今的皇上怎么了?”

    季桓之道:“我前天去乾清宫,看见当今皇上将奉圣夫人、也就是他的乳母赐给了一个叫之前叫李进忠、现在魏忠贤的太监。”

    “这件事怎么就能看出皇上的手腕了?”

    季桓之慢条斯理地说着:“一个男人对喜欢的事物最执着的年纪基本都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在这个年纪的男人,能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当做礼物赏赐给另一个——姑且也算是个男人吧,如此一来,就能够获得对方无与伦比的忠诚,这是怎样的心智?你觉得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该有的、可能有的心智吗?我可以保证,我在十六岁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更想不到这些的。”

    寇小罗听完了丈夫所说的话,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这个小皇帝不简单啊。”

    季桓之叹了口气,却又很是庆幸地说:“幸好,我不用再和他打交道了——行礼都收拾好了吗?记得把那两张房契拿上,加起来也值十几万两银子呢。”

    “拿上了,”寇小罗拍拍胸前衣服,说,“我已经揣好了。”

    “那就好,”季桓之抬头瞧瞧蔚蓝的天空,却感慨道:“要变天了。既然收拾好了,咱们就出发吧。”

    季桓之早已换上了一身常服,将那口祖传的廉价皮木箱放在了板车上。与这口箱子一起放在板车上的,还有伴随他历经风雨的几样武器,师父传给他的棠溪宝刀天神斩、万羽堂少主元海勋送的谷雨刀,以及缴获来的绝世棠溪剑,外加一杆佛郎机手臼炮。清点之余,他发现好像少了一样,想来想去,原来是簧轮手枪,一把已经遗失了,还有一把赠给侄儿朱载堪了,那就是没少。

    “差不多了,走吧。”因为遣散了家里的仆役,此刻季桓之只能自己亲自拖板车往外走。和他一块儿的还有夫人寇小罗、儿子季万煊,及妻妹寇小雯。

    然而刚要到前院,迎面走过来一个姑娘,正是范滢。

    范滢说:“季大人,外面来了几个镇抚司的人,说要找您。”

    “镇抚司的人现在来找我?”季桓之放下板车,往大门口走去。他正准备开门,潜意识却告诉他不要这么急。于是他伏在门缝看了一眼。

    紧贴着大门外站了两个人,是他过去的下属田尔耕和许显纯。

    也许他们只是想跟我道个别。季桓之这就准备开门。

    然而接下来,又一个人的声音使他立刻停止了手头的动作。

    “田大人,您说季大人是不是不在家啊?”

    说话的人是杨寰,也是季桓之之前花一千两银子笼络的十名校尉之一。

    令季桓之浑身一颤的不是杨寰这个人、也不是他说话的内容,而是杨寰说话的语气。

    杨寰的语气,就好像与田尔耕和许显纯十分熟稔一样。而在季桓之之前的了解中,杨寰与高级领导的往来,只有他季桓之一个人而已。

    季桓之没有开门,而是悄么声地贴在门后,静静聆听。

    很快,凭借着早已经过长年淬炼的听觉,季桓之听出,门外面站着的可不仅仅只有田尔耕、许显纯和杨寰三人,此刻站在外面的,不下二十个全副武装的锦衣卫。

    看来,天启帝的半信半疑,终究还是变成了完全怀疑,他并不想给季桓之“退下”的机会。

    既然你不给,那我就只好自己争取了。

    季桓之踮起脚尖慢慢退了回去,再度来到家里人面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打开板车上的祖传箱子,取走了几样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

    儿子季万煊问他:“父亲,您这是要做什么?”

    季桓之用假声说出一句话:“我们走地道。”

    随后,他拿起天神斩,将谷雨刀和绝世棠溪分别交到寇小罗和范滢的手上,接着冲几人打了个手势,迈着轻快的步子朝正房走去。

    家人以及范滢紧跟在后,来到了正房的寝室。

    季桓之启动机关,打开了床底的地道口,冲几人下令:“下去!快!”

    季万煊头一个下了地道,寇氏姐妹紧跟其后,范滢第四个进入地道,季桓之殿后。五人钻入地道,寇小罗和季桓之立刻点燃事先准备好的小火炬,拿出地道的地图,往深处走去。

    同一时刻,相比外面坊市熙熙攘攘的热闹,乾清宫则显得有些冷清。

    朱由校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刚刚打造完成,并没有上漆的木工玩意儿,一语不发,仿佛在思考什么。

    这时,魏忠贤来到了朱由校身边,说:“皇上,锦衣卫已经派出去了。只是季桓之过去曾任左都督一职,镇抚司中大多都是他带出来的部下,会不会……”

    “忠贤啊,你明不明白?”

    “明白什么,皇上?”

    “有句话叫‘人要脸树要皮’。其实啊……人也是要皮的。满朝文武,只要脱了身上那身‘禽兽’皮,就什么也不是了。”

    魏忠贤恍然大悟,道:“奴才明白了。”

    “另外还有一句话,叫‘墙倒众人推’。据朕所知,这个季桓之过去就没干过什么好事,也不算什么好人,人缘也一般,运气更是差得离谱。所以,朕根本不担心。”说完这些,朱由校就继续忙自己的兴趣爱好了,仿佛再大的事都不如盘木匠活重要。

    季桓之拖家带口,在前大太监刘瑾挖的地道里穿行,按照地图上的指引,终于来到了出口——全京师最大规模的下水道交汇处。

    嗅到了那股恶臭,季万煊顿时就狂吐起来。

    季桓之丝毫不慌,对寇小罗说:“把那样东西拿出来吧。”

    寇小罗打开包袱,拿出了五只晾衣服用的夹子,分发给众人。

    季桓之说:“夹住鼻子,然后跳进去!”

    “啊?跳进去?”季万煊既厌弃又害怕。

    “别看它臭,可比波涛汹涌的大海安全一百倍!”季桓之夹好自己的鼻子,随即熄了火炬,毫不犹豫地走入了齐腰深的污水中,并转过头催促其他人:“跟上,快跟上!”

    寇小罗也熄灭了火炬,地道里顿时漆黑一片。她拉着儿子的手,叫儿子拉上姨妈,一块儿下去。

    范滢倒是无所谓,她暴雪坊出身,早年经历过更加残酷的训练,跳臭水沟根本不算什么。她这会儿还鼓励季万煊,像个男人一样勇敢点,走进污水当中。

    而在这种时候,第一个崩溃的还是寇小雯。她一生命苦,经历了幼年丧父、中年丧父,随波逐流地活着,在这一刻却终于醒悟了,要保持最后的高洁,至少是表面意义上的,她大喊:“不,我不下去!”

    季桓之冷笑说:“你嫌脏?回头被人捉了,恐怕会更脏。”

    对于这句话,范滢是十分清楚的。

    无论如何寇小雯也不愿意下去,她的姐姐寇小罗只好强行将她拽进污水中,寇小雯尖叫着奋力挣扎,拍打起屎尿的波浪。

    “姨娘你别拍了,溅我一脸。”季万煊哭着说道。

    “这算什么?”季桓之冷笑道,“我还吃了一虾仁呢!快把她摁住!”

    寇小罗摁住妹妹,继续往前游。

    尽管夹了鼻夹,但恶臭仍然无孔不入。学过化学的人都知道,硫化氢、氨气等气体通过口腔也能够进入呼吸系统,同样对人体有很大的危害。

    寇小雯呕吐不止,吐着吐着就浑身发颤,抽搐不止。

    “妹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妹妹?”寇小罗顿时紧张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的。

    可寇小雯翻着白眼、口吐白沫,蹬了两下腿,就彻底断气了。

    死了。

    “妹妹!”寇小罗当场大哭起来。与她相依为命,备受呵护的亲妹妹,历经了许多艰难险阻,最终却死在了京师的下水道里,死在了这一片污秽当中。

    季桓之却变得冷血了,只说:“丢下她我们继续游,快啊!”

    逃命要紧。纵然寇小罗伤心欲绝,却也只能丢下妹妹,任凭妹妹的尸体在粪水中腐烂发臭。

    好在,接下来没有再出现非战斗性减员。看来其他几个人的生命力都十分顽强。

    在游了将近有一个半时辰之后,终于,季桓之再度看到了光亮。

    刺眼的阳光使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爬出水坑,站在了菜市口附近一条胡同的路面上。

    他很想仰天长叹,但眼下为时尚早,因为他们还没有出城。不过,身上的污秽或许会成为绝佳的掩护和伪装,帮助他们通过城门口的岗哨。

    然而,季桓之没有机会再走到城门口了。

    “季大人,小人在此恭候多时了。”说话的人是孙云鹤,也是镇抚司的人,而在来镇抚司之前,他一度是管理全京师沟渠的指挥使李如桢的下属。既然是下水道指挥使的下属,自然对全京师的水网了如指掌。

    完了!季桓之暗叹一句,面如死灰。

    他再一次来到了诏狱,不过却是以和第一次进入诏狱时相同的身份——囚犯进来的。

    这一次,没有人想要利用他进行什么政治斗争,但同样也没有朱后山那样的人愿意帮他洗清冤屈了。在经受了一番拷掠后,他无力地躺在牢房里潮湿的草堆上,仰头看着巴掌大的铁窗外的一小片吝啬的蓝天,发呆了许久。

    忽然,他摸到了一片碎砖,边缘十分尖锐,他笑了笑,用最后的力气,将碎砖放到了右颈上,用力地划了下去——

    血,喷涌而出,就好似一种鲜艳的花朵,

    枯枝牡丹。

    后记:

    在朱厚灿死后,李蜜彻底疯癫,并在一次意外中溺水而亡。

    熊广泰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好运气,安然无恙地回到登州蓬莱伯府,继续过着自己骄奢淫逸的生活,并在一次醉酒后落马坠亡。其子孙在八旗入关后,归顺清军,家族一直繁荣至乾隆年间。

    万羽堂因北直隶分堂堂主及辽东都司分堂堂主死,再度遭受沉重打击,依照利己的祖训,收缩回平江一带,开始蛰伏。

    暴雪坊继续在暗中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其中部分成员在雍正时期被清廷招安,组建为血滴子。

    季桓之自尽后二十三年,清兵入关。比他认为狗日的时代更加黑暗的长达三百年的更加狗日的时代拉开了黑幕。

    至于朱载堪等其他人的故事,有缘再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