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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六章 秋叶之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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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羽堂,是个什么组织?”朱翊钧发问。

    就在季桓之在心里暗叫“完了”的时候,朱厚灿回答了:“万羽堂,兴起自宋淳熙八年,至今已有四百三十八载。该社团设在平江,有元、李、秦、来四大家族,成员十余万,遍布两京十三省,甚至朝鲜、日本、南洋均有分堂。该社团极端自利,以‘最大化地攫取利益’为一切行事方针,不分善恶是非,一切以利益为衡量标准,是个典型的江湖邪派。”

    “既然李蜜是邪派的头领,你身为太祖子孙,皇室宗亲,为何娶她为妻?”

    朱厚灿笑了笑,道:“男女感情的产生,是不会受到身份、地位上的阻碍的。更何况,当时我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恢复沈阳侯的身份。”

    当即有人抢过话头问:“所以你就娶一个犯有欺君之罪的邪派女头领为妻?”

    “不,不是这样的。”季桓之很想说出这句话,但是并没有开口的勇气。

    尽管他没有开口,却有人要求他开口了,那边邓秉忠对季桓之说道:“季都督,您与朱、熊、李三人相交甚厚,这些内情不会不知道吧?”

    当即有人附和着问:“是啊,季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吧?”

    “我……”季桓之沉吟了片刻,说:“不知道。”他敢说不知道,就是确信包括朱厚灿在内,没有人知道他同样是万羽堂分堂主的身份。

    邓秉忠道:“总之,朱厚灿早年就曾暗通蒙古,致使沈阳一度沦丧,而今又出卖军机给建奴,加上与江湖邪派勾结,数桩大罪,当请三法司定夺!”

    季桓之与他对视一眼,顿时就从对方的目光中意会到了:他只是想要朱厚灿的命而已。

    你杀了我大哥,还玷辱大嫂,那我就让你也尝尝大哥被人杀死的滋味,还是以卖国贼的身份被处死。这就是孔定邦的义弟,邓秉忠的真实想法。

    本来,季桓之还为当年误杀了孔定邦而感到自责,现在了解到了邓秉忠的目的,愤怒取代了这种自责。他挺身而出,为自己的义兄辩驳:“当年沈阳陷落,完全是因为天极教的报复。大哥当初还打算殉城死守——”

    “既然打算殉城,却又为何死里逃生?还改名换姓,混入镇抚司?”

    “他是为了追捕潜逃的天极教教主边鸿影。”

    “天极教早就覆灭二十多年,死无对证,你上下嘴皮子碰碰,就想让大家相信?”

    “当年天极教混入旗手卫,在长安右门被剿灭,后来又追查许久,最终在东单牌楼北街,由京师上十二卫兵马围捕到了邪教教主。为此,我的原配夫人都命丧边鸿影之手,你居然觉得我说的是假话?”

    又有御史抢过话头,道:“好了,现在不是谈论过去的事情的时候,现在朱厚灿卖国求荣,证据确凿,杨侍郎,您看应当怎样惩处?”

    杨侍郎说的是刑部右侍郎杨东明【*】,杨东明过去大部分时间都是做谏官,他常出于公心犯颜直谏。任礼科、刑科给事中时,向皇帝上书数十次,皆切中时弊,为大政所急,因而举朝仰望,认为他“凛凛丰骨,有折槛碎阶之风”。后因弹劾沈思孝等触怒了皇帝,被贬为陕西布政司照磨。前些年,皇帝又召他到刑部任职,目前任刑部右侍郎。

    杨东明却说:“朱厚灿暗通建奴,出卖军机一事,还需更多证据才能证明,不能就此轻易下定论。”

    “还需更多证据?”有人急眼了,“萨尔浒之败,四路大军只有李如柏一路没有战损,这还不是证据吗?”

    季桓之斥道:“大哥他本就是辽东人氏,他出卖军机,致使战役惨败,辽东大片土地沦丧,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有必要这么做吗?”

    那御史道:“辽东土地沦丧,对他朱厚灿而言,不过是从大明落到了建奴的手里,换了个主人而已。而他肯定早已被建奴首领许以重利。”

    “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全都看见了一样。”

    “我不过是作为社稷之臣,抒发一些肺腑之言。”

    “我艹你马的!”

    “你说什么?”

    “麻包种,我艹你妈勒个逼的!”季桓之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骂两嗓子。

    “听见了吧,都听见了吧?”这御史指着季桓之对众臣说道:“季桓之身为左都督,武官之首,竟然公然在朝堂之上爆出粗鄙之语,辱骂朝廷官员。季都督不愧是穿着一身麒麟服穿得久了,说话也只会说四只蹄子的话。”

    季桓之明白此话含义,无非是他穿着禽兽衣冠,口吐禽兽之语,也变成了一个衣冠禽兽。他现在已经不想还嘴骂人了,他只想拿刀把这崽子给剁了。

    然而就在他怒的圆睁双目,眼白都睁破了血丝的时候,朱厚灿却劝他:“四弟,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又不了解实情,就不要瞎掺和了。”

    “怎么?”季桓之不懂,自己明明在替大哥辩护,为何大哥还不领情?等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并因此感到脊背发凉,冷汗簌簌流下。原来,在他为大哥辩护的言论里,有一段说的是“当年沈阳陷落,是因为天极教报复”。当初这件事都已经被定性为沈阳侯暗通蒙古,卖国求荣。帝王是不会认错的,现在他却要替大哥翻案,不是犯了忌讳吗?想到这一点,季桓之偷偷瞥了眼宝座上的皇帝,朱翊钧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垂下头去,不再胡乱言语了。

    朱厚灿面对殿内群臣,不卑不亢道:“总之,我朱厚灿从未有过暗通建奴、出卖军机之举,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哼哼——”邓秉忠走到他跟前问:“你这副姿态是做给谁看的?你是打算有人把你在朝堂里‘正气凛然’的模样说给你儿子听,让他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正人君子,好欺骗自己吗?”

    朱厚灿乜了他一眼,都懒得正眼看这个昔日的同僚。

    邓秉忠继续说道:“其实,沈阳侯一家喜欢找妖女为妻,一直是一项传统。”

    “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沈阳侯的第一任夫人,就是那天极教的教主边鸿影。你们夫妻二人勾结,致使沈阳沦陷。后来又分别以不同的身份,一个混入锦衣卫当中,一个欺诈潞王,成为潞王侍姬,图谋颠覆。幸亏潞王明智,及时识破你们二人的阴谋,才避免了一场危机。尽管边鸿影弃市、苗御鸿凌迟,可作为主谋的沈阳侯朱厚灿你,却依旧逍遥法外,知道这次萨尔浒之败,你的真面目才终于显露出来!”

    朱厚灿苦笑两声,会被人当做叛贼,他是早就料到的,可是,连自己所遭遇的痛苦、以及后来所立下的功绩,都能被人说成是他的罪状,他是真没有想到。

    往往别人想整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只有过没有功,功劳也是罪状,黑的是黑的,白的也是黑的,哪怕是他所讲的一句话、做的一件事、撒的一泡尿、拉的一坨屎都是罪恶的证据。

    邓秉忠还在继续说着:“边鸿影死后,你又娶了万羽堂李蜜为妻。而你的儿子朱载堪,也就是咱们当今圣上的小皇叔辽阳侯,尽管尚未成家,却一直倾心于李如柏的幼女李璨。李璨是奴儿哈赤的女儿塔尔玛所生,是反贼的孽种。作为大明辽阳侯、蓟州参将,朱载堪却喜欢上了一个反贼的后代,可以说,你们一家都长有反骨,一家都是汉奸!”

    闻听此言,季桓之违背了大哥的指示,忍不住出言反驳:“什么叫喜欢上一个反贼的后代,就是长有反骨、就是汉奸了?昔日汉代与匈奴和亲,匈奴阏氏多是汉室公主,其后多位单于也是汉人后代,那他们难道会反叛匈奴?”

    他不说这话还好,因为一时激愤说出的这番话,反倒被人抓住要害。

    当即有人斥道:“季桓之,你以汉代和亲为例,分明是以匈奴比我大明,以戎狄比我天朝。由此可见,你也是敌视中华,长有反骨的一人,其心可诛!”

    “你——”季桓之终于认识到了,打嘴仗,他是永远斗不过这帮读书人的。

    而他的大哥朱厚灿早已明晰这一点,因此也不打算多费唇舌,他只是提出一个要求:想站起来活动活动。

    朱翊钧念在他年事已高,又跪了许久,格外开恩,准许罪臣朱厚灿起身片刻。

    朱厚灿站起身,正好与邓秉忠脸对脸,他低声问了邓秉忠一句:“我知道,你想给孔定邦报仇,冲我来就行了,为什么要提堪儿?”

    邓秉忠冷冷回答道:“因为孔大哥无后。”

    朱厚灿点点头说:“懂了。”随后,他冲宝座上的皇帝躬身行礼,高喊一句:“朱厚灿清白,当以死自证!”

    季桓之听到这句呐喊,头皮发麻,他想扑过去按住大哥。

    可朱厚灿早已动手,先是用镣铐的锁链紧紧扣住邓秉忠的脖子,勒得他满脸紫胀。邓秉忠挣扎着用手肘猛击朱厚灿的小腹与肋部,至砸得他口吐鲜血,可朱厚灿也不撒手。后面两名侍卫用廷杖敲击朱厚灿的腘窝,连续抽打了十余杖,朱厚灿才吃不住痛跪在地上。

    侍卫将朱厚灿拉起的时候,邓秉忠早已口吐白沫,翻起白眼,鼻子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侍卫慌忙禀报:“皇上,邓镇抚被勒死了!”

    朱翊钧大怒,一挥手,侍卫会意,就架着朱厚灿往外拖。

    朱厚灿猛地挣脱侍卫的控制,扑向殿内金柱——

    “大哥!”

    季桓之刚叫完颤抖的一声,就只见朱厚灿头破血流,磕死在了大殿之上。

    侍卫同样检查了朱厚灿的鼻息,而后如实报告:“禀皇上,叛臣朱厚灿已畏罪自尽了。”

    季桓之左眼缓缓流出了一滴泪珠。

    【*】杨东明(1548年—1624年),字启昧,号晋庵,别号惜阴居士,归德府虞城县马楼村(今商丘市虞城县利民乡)人。明朝著名理学家,有“理学的北方代表”之称。万历八年(1580年),杨东明庚辰科居士。历任中书舍人、礼科给事中、刑科右给事中、太常寺少卿、光禄寺卿、南京通政使、刑部侍郎等职。天启四年(1624年),卒于家,享年76岁。崇祯元年(1628年)追赠刑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