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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以后,几位大人们都睡着了,可是仆人们因为肚子饿,特别是口渴,都无法闭上眼睛。
庞明星和周泉正准备用一块木板和一只木箱子搭床,这时候,在那张和隔壁房间里的桌子一样的吊起来的桌子上,随着船的晃动一壶酒和三只杯子也摇摆起来。
“该死,摇得这样凶!”庞明星说,“我觉得要和来的时候一样晕船了。”
“我们只有花卷和酒来对付晕船!呸!”
“哎哟,哎哟!”庞明星叫起来,“我心里翻得好难受!”
“要是这样的话,”周泉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那就吃一点儿东西吧。”
“你把这个叫做吃的东西?”庞明星轻蔑地指指花卷和酒罐,带着可怜的神情说。
“老庞,”周泉说,“你别忘了,花卷可是辽东的特产,不得不尝。”
“是的,可是酒呢,”庞明星迅速回了一句,他这个人一向思路敏捷。
“这个吗,”周泉觉得非常窘,很难回答,“我应该承认不是,这是我打登州带来的。顺便说一句,老爷总是夸赞自家小窖酿的酒,可我喝起来觉得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你不会喜欢的。”
“有圣元春,”他伸直了手,对着季桓之和他由船老大陪同察看过的第一间舱房那边指了指。
“怎么!就是我从半开的门缝隙中看到过的那些酒桶吗?”
“我听人说过,”庞明星对周泉说,“圣元春是一种极好的高粱泥窖酒。”
“极好的酒,”周泉用舌尖舐了舐嘴唇,“极好的酒。听说在沈阳侯的府上就藏着这种酒。”
“我们去请这些辽东人卖一瓶给我们好不好?”老实的庞明星提出这个建议。
“卖吗!”周泉说,他天生的那种偷鸡摸狗的老毛病又发作了。“老庞,我看你是蹲二十年大狱蹲傻了,都没有什么生活经验。能够拿的时候,为什么要买呢?”
“拿,”庞明星说,“垂涎邻人的财产!我觉得这种事情是禁止做的。”
“谁说的?”周泉问。
“这是最起码的道德,我弄不大清楚了。可是我知道的,就是:不可贪恋别人的房屋,更不可偷吃别人的媳妇。”
“这仍旧是小孩的理由,老庞。”周泉用他那种完全像辈分更大的人的口吻说。
“主人们呢,他们同意你的看法吗,小周?”
周泉轻蔑地笑了笑,说:“也许我还得去惊醒这儿位熟睡的显赫的老爷,对他们说:‘大人,你们的仆人口渴得难受,你们能不能允许他喝点儿什么?’我问你,我口渴不渴和熊老爷有什么关系?”
“这是很名贵的酒呀,”庞明星摇着头说。
“哪怕是黄金做的酒,老庞,”周泉说,“我们的主人也照样要喝。告诉你知道,我老爷熊登州一个人就富得喝得起一大桶酒,哪怕一滴酒要付一两银子也不在乎。我弄不懂,”周泉越说越显得自豪,“既然主人照样要喝,为什么仆人就不能喝?”
说着,周泉站起身来,拿起酒罐对着一扇舷窗向外倒得一滴不剩,然后威风凛凛地向通往隔壁房间的门走去。
“哎呀!门锁上啦。”他叫起来。“这些瘪犊子辽东佬,他们疑心病真重!”
“锁上了!”庞明星说,他的语气像周泉一样沮丧。“该死,这真糟糕透了!我觉得我越来越想吐了。”
周泉一脸可怜相地对庞明星转过身来,很明显,他和这个老头同样失望。
“锁上啦!”他又说了一遍。
“可是,”庞明星大着胆子说道,“我听人说起过,小周,在你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我想是在凤翔府,你要给你的主人找东西吃,你就用活结捉山鸡,钓鲤鱼,用绳圈套酒壶。”
“不错,”周泉回答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可是当时的酒窖有一个气窗,酒都是装在壶里的。现在我可无法把绳圈穿过这道隔板扔到那边去,也无法用一根绳子把一只也许有七十斤重的酒桶拉过来。”
“是不行,可是,你可以拆掉隔板上的两三块木板,”庞明星说,“可以用一把钻子在酒桶上钻一个洞呀。”
周泉把他的一双滚圆的眼睛睁得老大,望着庞明星,一个被人称道的人遇到另一个他料想不到同样有头脑的人,就会有这样的神情。“不错,”他说,“这能办到;可是从哪儿弄得到拆木板的凿子,钻酒桶的钻子?”
“有工具袋。”
“啊,对了,工具袋,”周泉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当初他们打造雪橇的时候,用的就是脚底下袋子里的工具,所以这只工具袋被细心地包在他们的箱子里。袋子里装满了各种最紧要的工具。它里面有一把大小正适当的钻子。
周泉拿起了这把钻子。至于凿子,他不用再向别的地方寻找,他腰带上的匕首完全能代替它。周泉去找一个木板之间可能有裂缝的地方,他很快就发现了,立刻就动手拆。庞明星看着他拆,很欣赏他的本领,但是也有些不耐烦,有时也大胆提一些聪明得体的意见,教周泉如何取出一枚钉子,或者怎样撬得更好一些。
不一会儿,周泉拆下了三块木板。
“行啦,”庞明星说。
周泉无法使他的大肚子缩小。他试着从拆出来的口子钻过去,然而不行,他伤心地看到,至少还得拆掉两三块木板他的身子才能过去。他叹了一口气,退了出来,又开始动手拆起来。
“我来。”庞明星说。
周泉转过身来。“怎么,你吗?”他问。
“我,我钻得过去。”
“对 ,”周泉看了一眼他的朋友瘦长的身子,说,“你能过去,而且很容易过去。”
“把酒杯洗干净,”庞明星说。他像一条游蛇一样从拆出来的口子钻了进去,并脱下外套用衣服挡住了口子。
可很快,周泉轻轻吹了一声告警的口哨。接着,他到桌子跟前坐好。
门打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还没睡?”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说,“这是违反船上规定的。一刻钟以后,灯全要熄掉,大家都要睡觉。”
两个人向周泉进去的那间房间的门走过去打开了门,走了进去,又关上了。
周泉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等待着,连气都不敢出一下。
一炷香过去了。在这一炷香里,没有听到一点儿能使人想到庞明星被发现的声音。
这时候,周泉看见那道门又打开了,那两船工走了出来,像刚才进去的时候一样仔细地再关上门。他们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吩咐赶快睡觉和熄灯。
稍后,庞明星移开遮住墙上口子的外套,伸过来一个脸色灰白的脑袋,因为恐惧,眼睛睁得圆圆的,几乎全是眼白,眼白中间露出小小的瞳孔。他手上拿着那只里面己经装满了什么东西的酒罐,把它放到冒烟的灯照过来的亮光底下,带着惊恐万状的神情,低声说了一声:“哟 !”
周泉不禁吓得直往后退。
酒罐里装的全是火药。
一弄情楚船上装的不是而是火药,庞明星赶快向舱口奔去,几乎一步就跑到了那四个朋友睡觉的房间门前。他轻轻推开这间房间的门,门一开,就立刻惊醒了睡在门后面的季桓之。
他一看到老庞变了样的脸,就知道准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刚想叫,庞明星赶紧用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这要比说话快得多,他又吹了一口气,把三步远的一支小蜡烛吹熄了,谁也料不到这样瘦弱老迈的身体竟有这么大的劲道。
季桓之支着一只胳臂肘,撑起半个身子,周泉单膝着,伸直脖子,万分激动地对着季桓之的耳朵讲他遇到的事,它是这样令人吃惊,用不着再做手势和做表情来说明了。
庞明星说话的时候,朱后山、熊广泰和李蜜仍旧睡得很沉,就像半个月没有睡觉一样。在中舱里,周泉开始小心地捆东西,他吓得头发根根直竖。
刚才庞明星一穿过那个口子,就到了第一间房间,他摸索着向前走,碰到了一只酒桶。他拍了拍,桶是空的。他又走到另一只桶那儿,又是空的,可是他拍第三桶,却发出沉浊的声音叫人不会弄错,庞明星知道它是满的。
他在这一桶前站住,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用钻子钻孔,他摸的时候,手碰到一个龙头。
“好呀!”庞明星说,“这下我可以省事了。”
他把罐子凑上去,扭动龙头,觉得桶里有东西慢慢地流到罐子里。庞明星先小心地关上龙头,然后打算把罐子放到嘴上尝尝味道,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希望给他的伙伴们带去的酒能够保证是好酒。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周泉给他警告的信号,他猜想是巡夜的人来了,就钻到两只酒桶当中的空隙里,藏在一只酒桶后面。
果然不到片刻时间,门打开了,走进来两个船工,然后门又关上,他们就是曾经并且吩咐熄灯的那两个人。
两个人里的一个拿着一盏灯笼,罩得很严,举到恰当的高度,这样灯火就不会碰到灯顶。
这个人就是王洛。另外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很像白色绳子一样卷拢的、柔软的长长的东西。他的脸被一顶帽子遮住。庞明星相信他们是被和他同样的想法吸引到这个酒窖里来的,他们跟他一样,来看看这些圣元春。他在酒桶后面越蹲越低,同时心里想,就算他被发现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罪名。
两个人走到那只后面藏着庞明星的桶前面,站住了。
“你带了火绳没有?”那个拿着手提灯的人问道。
“在这儿,”另一个人说。
听到这后面一个人的说话声音,庞明星不禁浑身哆嗦,毛骨悚然。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把头伸到木头桶圈上面,他在那顶大帽子底下认出了朱载培的苍白的脸。
“这根火绳可能点多长时间?”他问。
“大概……半炷香。”那个船老大说。
这个嗓音在庞明星听来也不觉得陌生。他的眼睛望了这一个又望另一个,他认出朱载培以后,又认出了王洛。
“那么,”朱载培说,“你去通知你手下的人做好准备,不过不要对他们说明是怎么回事。小船在帆船后面吗?”
“就像一条狗被一根麻绳牵着,跟在他的主人后面一样。”
“那么,等三更过一刻的时候,你把你手下的人都召集到一起,你们一声不出地乘上小船……”
“在点燃火绳以后吗?”
“这件事由我负贵。我要亲自报仇雪恨。小船上桨都放好了吗?”
“全都准备好了。”
“很好。”
“那就这样决定了。”
朱载培跪了下来,把他手上的火绳的一头连在酒桶的龙头上,以后他只要点着火绳的另一头就行了。
他做好这件事后,又叮嘱了王洛一遍:“你听清楚了吗,三更过一刻,就是说……再过两炷香。”
“不会错,”王洛回答道,“只是我不得不最后一次再提请您注意,你主动愿意承担的这个任务是很危险的,最好还是让我手下的一个人来点火绳吧。”
“船老大,”朱载培说,“你知道有这么一句古话吗:求人不如求己。我要亲手来完成这件事情。”
庞明星全都听见了,不光如此,他还看到了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到而且认出了他们两个人是几位大人们的死敌,他看到朱载培放好火绳,他听到那句朱载培说的那句“古话”。最后他摸了又摸手上的罐子里装的东西,那不是周泉和庞明星眼巴巴地盼着的酒,他的手指压到的是粗粒子的火药,轧轧地响着。
朱载培和船老大走了。到了门口,朱载培又站住听了听。
“你听到没有,他们都睡熟了?”
果然,隔着墙板听得见熊广泰的打鼾声。
“是老天爷把他们送到了我们手中,”王洛说。
“这一次,”朱载培说,“神仙也救不了他们啦!”
两个人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