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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季桓之像往常一样走入镇抚司衙门视察工作,他眼睛是冲着来来往往的下属们,但心思却完全放在别处。
“季大人,请用茶。”
“嗯。”季桓之接过一名佥事递来的香茗,随便呷了一口。不喝便罢,一喝竟觉上下敞亮,清爽通透,他连赞两声:“不错!不错!”
那佥事道:“属下看季大人这几日一直面色凝重,像是心事重重,因而特地准备了加了薄荷叶的花茶。如今见季大人满意,属下也就安心了。”
季桓之笑道:“那还多麻烦你费心了。”
“哪里的话,属下所做的,都是本分。”
“说的好——”季桓之仔细看这佥事,忽然发现过去没见过此人,因而问道:“你是新来的吧?”
那佥事答:“下官许显纯,河北定兴来的,驸马都尉许从诚是下官的祖父。下官是武进士出身,前几天刚刚擢为锦衣卫都指挥佥事。”
“武进士!”季桓之惊呼。
要知道,考武进士可比文进士有难度多了,文进士是考笔杆子工夫,武进士那可是得玩命。别说武进士了,就算是个武举人,也绝对是千里挑一的高手。而季桓之一直有个心结,那就是他身上没有功名,在别人眼中,他纯粹是靠一点小聪明和皇帝的赏识才坐到今天的位置,因而很多人心底里是不服气的。既然现在有个武进士来到跟前,那他可想利用这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
“你是武进士,那必定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了,”季桓之说,“本官略懂刀法,不妨找个机会,你我切磋一番。”
许显纯忙躬身拱手道:“下官不敢。”
“你是不敢伤到我?”
“呃……”
“哈哈……开玩笑,”季桓之想想也确实是这样,自己是人家的上级,人家肯定不敢和自己交手了,于是释然道:“既然如此,倘若以后有机会,我可得瞧瞧你的本事。”
许显纯道:“届时下官必竭尽所能,为大人尽忠效力。”
季桓之点点头,就去视察别处工作了。
眼下,最困扰他的问题,无疑是成国公朱纯臣的逃亡。上一任成国公朱应槐因受第二次妖书案【*】的牵连,一直受到锦衣卫监视,于万历三十八年五月壬申郁郁而终。继任的朱纯臣年轻气盛,时常为其父的冤屈愤愤不平,还和东林党人走在一起。由于成国公是地位极高的一等公爵,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有极大的影响,为了保险起见,自四年前朱纯臣袭爵起,就由专人负责监视,去年开始更是将他强行转移到一座坞堡内软禁。
但现在,朱纯臣跑了,彻底摆脱了控制,如今就算他再回到京师,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因为当初的监视与软禁,本就是没有通过正当的流程进行操作的。如今成国公身边肯定都换成了自己人,再想重新进行控制,也几乎没有可能了。
而正当他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有名小旗跑过来,递给他一封信。
“谁的?”
“外面有个自称是季大人家里杂役的送过来的。”
“是么。”季桓之接过信封,看见信封的左上角有一点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点上的墨迹,就知是万羽堂送来的。这种时候,堂里弟兄会因为什么找我?他就将信踹入怀中,装作闲庭信步地四处逛了一圈,而后出了衙门,找个僻静的街拐角拆开
原来,自上次大栅栏儿一别后,李蜜因为自己同样是万羽堂中人的身份,不可能与季桓之真的彻底决裂。现在他有些内部的事务,需要与季桓之好好谈一谈。
恐怕只是个借口,她不会一个人见我的吧?季桓之心里暗暗想道。他决定带着熊广泰一块儿去。
而事实证明,李蜜的确没有只身一人赴会,朱后山也随她一同前来。
四个老友第二次的见面没有第一次那样一本正经和可怕。朱后山一向头脑最清醒,他认为饭桌是聚会时最容易完美地解决向题的地方,所以他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过去四人经常聚餐的便宜坊二楼小厅。
四个朋友一见面开始交谈的时候显得有点不自然,态度也有点做作。坐下来吃饭以后,大家依旧有点呆板。看得出季桓之是硬装出一副笑容,朱后山无可奈何地只顾喝汤,李蜜在竭力找话说,熊广泰在克制着自己不吭一声。朱后山发觉到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就吩咐拿四瓶好酒来,这是活跃情绪最快的方法。
一听到朱后山像平时一样冷静地吩咐拿酒,季桓之就淡淡一笑,熊广泰也满脸喜气。李蜜却大吃一惊.他不仅知道朱后山早就不再喝酒,而且还对酒十分厌恶。等到看见朱后山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像往日一样兴奋地喝起来,李蜜越加惊讶了。季桓之倒满了一杯,立刻一饮而尽。熊广泰和李蜜两人互相碰杯。不一会儿 ,
四瓶酒都喝完了,四个喝酒的客人都急着要把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顷刻之间,这种绝妙的特效药驱散了可能残留在他们内心的最后一点阴云。四个朋友争先恐后高声说起话来,一个没说完,另一个就抢着开口。每个人在桌子旁照他们平常最喜欢的姿势坐着。
说话最初的内容是打仗,长途的奔波,你来我去的斗阵,后来,他们谈到如今的党争。
大家都哄然大笑,他们笑得那样响,惹得饭店老板赶紧上楼来,问这几位先生需要什么。他原来还以为他们在打架。
笑声终于停下来。
快乐快乐,乐是很快的,短暂的愉悦之后,四人重又冰冷下来,想起了自己的立场,也因为目前的气氛,想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几人共有的一段痛苦回忆,无疑与一个女人有关。
朱后山低头叹气。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他却无法忘怀。
“沈阳侯还没有忘记永定河的事?”季桓之低声说。
“永定河的事?”
“边鸿影……”
“啊!是的,”熊广泰说,“我已经把它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朱后山用深邃的目光望着他,说:“你忘记这件事了吗?”
“说实话,是这样,”熊广泰说,“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件事没有叫你的良心感到不安吗?”
“说实话没有,”熊广泰说。
“你呢,三妹?”
“我有时候是会想到这件事,但若问良心是否感到不安?”李蜜摇摇头。
“你呢,季同知?”
“我吗,我说真心话,每当我一想到那个时刻,我只会记起蒋潇潇和九慧那两具冰凉的身体。是的,是的,”他低声说道,“我有许多次为那个受害的女人感到惋惜,可是从来没有在良心上责备过杀她的人。”
朱后山带着疑惑的态度摇摇头。
“整件事情叫人最放心的,”季桓之说,“就是从头到尾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她有一个儿子,”朱后山说。
“是的,我完全知道,”季桓之说,“你以前对我提到过的。”
“上次他出走,”朱后山说,“就一直没有回来。”
李蜜闻言,不由得一惊,脸上浮现出忧虑惊恐的神色,当然,她是替自己的儿子担心。
正在这时候,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来敲门。
“进来。”朱后山说。
“几位客官,”饭店老板说,“有一个伙计急着要找你们当中的一位说话。”
“找哪一位?”四个朋友同声问道。
“一位姓朱的爵爷的。”
“就是我,”朱后山说。“那个伙计叫什么名字?”
“杨雷。”
“啊 !”朱后山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说,“已经回来了?堪儿出了什么事啦?”他之前吩咐杨雷照顾好周泉后,就去照顾朱载堪,如今一个人回来,别出了什么意外、
“叫他进来!”季桓之说。
杨雷早已上了楼,站在楼梯口等着,于是他马上奔进房间,并且挥挥手叫饭店老板出去。
饭店老板关上房门。四个朋友等杨雷开口。杨雷神情激动,脸色发白,满头大汗,全身尘土,这模样说明了他带来了重要和可怕的消息。
“侯爷,”杨雷对朱后山说,“您的两个儿子,在古北口外,正式以兄弟的名义会过面了。”说着,他取出一把匕首,放在了桌上。
【*】第一次妖书案,是由于山西按察使吕坤所著《闺范图说》被郑妃重新编修而引起的。吕坤上《天下安危疏》(即《忧危疏》),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借此上疏弹劾吕坤,说他先写了一本《闺范图说》,然后又上《安危疏》,是有祸心,是迎合郑妃想要易储。此书被认为是妖书。第二次妖书案是由于内阁大学士沈一贯上奏请册太子,万历皇帝最终册立皇长子常洛为太子,朱常洵被封为福王。万历三十一年,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题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指责郑贵妃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此书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万历皇帝要求朝中严查妖书。
第二次妖书案,从《刑部奏议》的审讯记录来看,该案可分为皦生光案、周嘉庆案、胡化案、达观案、沈令誉案和毛尚文案。这几个人看似毫无联系,实则基本都牵连到了当时朝中的党争势力。毛尚文是郭正域的同乡。沈令誉是医生,因为给郭正域家人治病,从而参与了郭正域进行的政治活动,并在这些活动中充当了郭正域与外界联系的信使。胡化是湖北荆门的一个小官,妖书案发生时,他正在京师寻找机会上告州官阮上卿等人,因形迹可疑被捕。他与郭正域为同乡同年。达观,万历年间到达京师,结交名僧。二十七年,为营救南康太守吴宝秀进京,在京的行为被许多执政者所不容。被逮捕是因为与沈令誉有关。因为达观交游于京师时,沈令誉是其随从之一。周嘉庆是锦衣卫督,是唯一一位被卷入并受到严刑拷训的任官,他的被卷入,直接源于同官之间的争权,进而成为当时不同政派之间的直接牺牲品。唯一与党争势力关系不大的是皦生光,他作为一个“斥员”,靠诈骗营生,将其称之为无赖丝毫不为过。
统观这六人,除了皦生光,他在党争中起的作用十分有限,是妖书案的间接牺牲品。其余人与郭正域或多或少都有关系,他们被卷入的背后有着清晰的政治关系链。由此可见,妖书案影响甚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党争。第二次妖书案发生的时候,是以沈一贯为首的首辅集团与沈鲤为首的次辅集团斗争的时候,沈一贯为了排挤沈鲤、郭正域等人,便指使党羽将与郭正域有关的人网罗进案中,以此来增强自己的实力。
两次妖书案虽然都与“国土之争”有关,但究其实质而言,仍是晚明党争的另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