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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载堪等人向受害人躺的地方走去,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上,一个人一动不动,脸伏在地上,身中三箭,浸在血泊中,这个人已经死了。另一个人的大腿上端中了一箭,被两个仆人扶着,背靠在一棵树上,两眼朝天望着,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两个年轻人先赶到那个死去的人那儿,他们做不了什么,甚至连挖坑掩埋尸体的铁锹都没有。
而那个受了伤的人悲惨地笑了笑。“救我!不,”他说,“还是帮我马上死掉吧。我痛极了!”
“可是,”朱载堪说,“也许你伤得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严重。”
受伤的人说:“没有时间好耽误了,箭镞射穿了盆骨,刺到了肠子 。”
“你是大夫吗?”徐希仁问。
“不是,”那个快死的人说,“可是我对受伤的事比较懂,我受的是致命的伤。请你们帮我一个忙:趁我还有口气,把我送回我住的村子去,我不想死在荒郊野岭。”
几人用树枝做一个担架,朱载堪和徐希仁将他们的披风放上去,由两个仆人抬着。
两个年轻人策马朝着受伤的人指的方向奔去,很快就冒着烟尘的村庄。
朱载堪没有下马,就静静伫立观望,看着这座被焚毁的村庄,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村子已经没了,或者说除了尸体和废墟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等徐希仁他们赶上来,朱载堪回头说道。
而那名伤者静静地躺在担架上,两条手臂无力地耷拉着,他已经快要断气了。
此次关外之旅,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他们还抓了一个蒙古人俘虏。其实抓住一个俘虏的收获已经相当大了,因为往往边将出击,折损数百人,斩首五级都可以报为大捷;而关外的村民,不是死在外敌手里,就是死在边军手里冒功。朱载堪一行不超过十人,能有如此斩获,绝对算得上是“军事天才”了。
“回去吧。”徐希仁的老师说。
“等等——”徐希仁说。他看看担架上的伤者,显然那人还剩一口气,忍受着临死前的痛苦。徐希仁道:“我们总得料理好他再走。”
“是啊,如果可能的话,有个和尚或是道士给他诵经才好。”朱载堪也说。
也许是缘分,他们看见迎面来了一个骑骡的不起眼的道士,身上的道袍破损不堪,手里拿着根拂尘。这个人有三十来岁,他脸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好像毫无神采一样。
“道长,”朱载堪带着通常的礼貌叫住了他。
“叫我干什么?”这个陌生人问,他的神情冷淡,显得有点粗野。
“找你有点事。”徐希仁高傲地说。
“贫道很忙,恕不奉陪。”陌生人用脚后跟踢骡子,继续向前走。
徐希仁纵马猛地一跳,跳到了他的前面,挡住他的路。“道长,别人很有礼貌地向你打招呼,应该得到一个同样有礼貌的回应吧?”
“贫道认为,我有自由回答或不回答一时高兴问我话的人。”
徐希仁好不容易才压住心中的怒火,没有敲碎这个道士的骨头。他尽力克制着自己说,“我们不是你随便碰到的两个普通人,我的这位朋友是辽阳侯,我呢,我是定国公徐希仁。总之,我们不是一时高兴才叫你的。是因为那边有一个人受了伤,快要死了,他请希望能得到修行人的超度,你是道士,应当不会放弃积功德的好机会吧?”
道士苍白的脸色变成了青灰色他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古怪,朱载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觉得这种笑像是一种对他们的侮辱,朱载堪心里很不舒服。
“那你们带路吧。”道士说。他用脚后跟踢了踢他骑的骡子。
道士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或许是因为看见了两个年轻人腰上的佩刀和火铳。
而被焚毁的村庄村口,受伤的人直起身子朝定国公仆人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个道士在催着骡子快走,越走越近。他脸上映着欣慰的光芒,又在担架上躺下来。道士大多是懂一些医理知识的,尽管不一定能救活一个重伤的人,但至少可以设法减轻他的痛苦。
道士下了骡子,来到伤者的跟前。他看到这个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的人,不由得得紧紧攥住了拂尘。
那将死之人感叹道:“早听父言,不杀百人,也不至于落到此般田地。”
周围人听这话不免困惑,问:“什么叫不杀百人,不至于沦落至此?”
伤者说:“不瞒诸位,我原本是抚顺的刽子手。刽子手这行当,都是家族代传,有个规矩,叫不杀百人,也就是一个刽子手一辈子不能斩杀超过一百个人,否则就会断了香火。我仅仅多杀了一个,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后还背井离乡死于蒙古人之手。真是报应使然!”
“还有间屋子没倒塌,把他抬进屋里去。”道士说着。
几名仆人将伤者抬入屋内。道士又说他要做法事,外人要在十步之外的各个方位镇守。反正那年头人也迷信,朱载堪、徐希仁等人就按照道士的吩咐,站在各个“星位”上把守等待。
道士留在屋内陪受伤的人。当然,他并非出于自愿,相反,是被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勉强他这样做的,他心里很不情愿。也许他早就在看有没有机会可以设法逃走了,道士到这时候并没有抱什么太大的恶意,他甚至想担任听忏悔的引渡人这样一个角色,直到结束为止。他一跨进那间房间,就走到受伤的人的床头。
那个刽子手迅速地看了看这个要来安慰他的人的脸,只有快死的人才有这样的眼光,因为他们再没有时间浪费了。他一看,立刻惊诧地动了一下,说:
“道长,您的年纪真轻!”
“你疼得很厉害吗?”道士问。
“是的,可是我仿佛感觉灵魂比肉体更觉得痛苦。”
“我会帮忙超度你的灵魂的,”年轻的道士说;“不过,你果真是抚顺的刽子手吗?”
受伤的人连忙回答,他无疑是担心刽子手这个名称会使他得不到他需要的最后的帮助:“我从前做过抚顺的刽子手,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做了。早在十七前我就不干这件差使了。”
“你对你的行当感到厌恶吗?”
刽子手深深地叹了一口,说:“只要我仅以维护大明律的名义杀人,我的行当就能使我问心无愧地睡觉,因为我是在执行正义;可是,在那个可怕的夜里,我被人当作一次私人报仇的工具,我满怀仇恨地朝着一位天使一样的人举起利刃,自从那天以后……”刽子手带着绝望的神情摇着头,不说下去了。
“说下去,”道士说,他已经在受伤的人脚旁边坐下了。刚才讲的这一段话这样古怪,他开始发生了兴趣。
“啊 !”快死的人叫了一声,长期压制在心中的痛苦终于爆发了出来,“啊!十七年来,我广做善事,想消除我的内疚;对那些杀害别人的人,我总尽力要他们摆脱残暴的天性,只要有机会,我就不怕冒生命危险,拯救在危难中的人,我帮助更多的人活在人间,以抵偿我杀死的那个女人的性命。还不仅仅是这些,我把我干活得到的收入都分送给穷人,我从不间断地上庙里烧香许愿,那些原来躲开我的人渐渐也习惯接近我了。大家都原谅了我,有些人甚至还很喜欢我。可是,我认为老天爷并没有原谅我,因为那天晚上斩人的事一道不停地纠缠着我,我好像每天晚上都看到那个女人的鬼魂站在我的面前。”
“一个女人!你杀死的是一个女人?”那个道士问道.
“你也这么说!”刽子手说,“你也用‘杀死’这两个字,我耳朵听得清清楚楚!我杀死了她而不是处决了她!我是一个杀人犯,而不是一个伸张正义的人!”他发出一阵呻吟,闭上了眼睛。
道士无疑是担心他话没说完就断了气,所以赶紧说道:“请说下去,我还一点没有弄清楚,等你把事情讲完,老天爷和我会做出判断的。”
“道长!”刽子手继续往下说,不过没有再张开眼睛,仿佛他怕一张开来,会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似的,“尤其是每当我在黑夜里过河的时候,我无法战胜的恐惧更加厉害了。我好像觉得我的手变得很沉重,如同还在拿着我的那把大刀。河水变成鲜血一样通红的颜色,大自然里的各种声音,树枝树叶的飒飒声,低沉的风声,波浪的击拍声,汇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绝望的、可怕的、含着哭泣的声音,在对我叫喊,‘让老天爷进行审判!’”
“在说胡话!”道士摇摇头,低声说。
刽子手张开了眼睛,身子动了一下,向年轻的道士转过来,抓住他的胳臂。
“在说胡话,”他也说了一句,“你是说我在说胡话?啊!不是,不是,因为那是在黑夜里,因为我把她的尸体丢进了河里,因为我的悔恨的良心反复对我说的那些话是我在得意的时候说的。我当时相信在担任人间裁判的工具以后,我已经成了苍天裁判的工具。”
“可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请你说下去。”道士说。
“那是一天晚上,有一个人来找我,向我出示一道命令,我就跟着他走了。另外四位大人在等着我。他们给我戴上面具,领着我走。我心里打定好主意,如果他们要我做的事我觉得是不符合正义的,那我就坚决不干。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彼此几乎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全都保持着沉默,气氛很凄惨。最后,我们走到一间小茅屋前面,他们指着窗子里面叫我看,屋里坐着一个女人,臂肘支在桌子上。他们对我说:‘这就是应该处决的人。’”
“真可怕!”道士说。“那你照做了吗?”
“道长,这个女人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坏人,据说,她害的第一任丈夫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害死了第二任丈夫,还想冲第三人丈夫下手。她不久前又毒死了一个女人,是她的对头。而他的第三人丈夫,是一个王爷。”
“是潞王吗?”道士叫起来.
“是的,正是潞王,去年刚薨掉的潞王朱翊镠。”
“这个女人是河南吗?”
“不,她是辽东人。”
那个道士脸发白了,擦着前额上不住流的汗,道:“继续说下去,那几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他们。不过看服饰应当是锦衣卫。”
“那个女人长得漂亮吗?”
“又年轻,又漂亮!啊,是的,特别是长得漂亮。我现在仿佛还看到她跪在我脚跟前,头向后仰,做着祈祷。从那以后,我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我会那样狠心,把这个脸色这样苍白、相貌这样美丽的女人的脑袋砍下来。”
道士仿佛受列一种奇怪的感情的刺激,四肢都颤抖起来,看得出他是想提一个问题,可是不敢开口。最后,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下决心问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就像我对你说过的,她好像结过三次婚,一次在沈阳,另两次在河南。”
“你说她很年轻,对吗?”
“当时可能有三十一二岁,但看容貌就好像二十来岁的人。”
“漂亮?”
“无法形容的漂亮。”
“眼神非常动人?”
“当她愿意这样看人的时候,对,眼神正是这样。”
“说话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悦耳。”
“你怎么知道的?”
刽子手用臂肘支在担架上,稍稍抬起身子,惊恐地望着道士。
“你杀死了她!”道士说,“你充当了那些卑鄙残忍的人的工具,他们自己不敢杀她!你毫不怜悯这个美丽、弱小的年轻女人!你杀死了这个女人?”
“道长!”刽子手说,“我对你说过,这个女人在仙子般的外表底下,隐藏着一个恶毒的灵魂。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她给我带来的一切痛苦……”
“给你?她对你会做了些什么呀?你说。”
“她引诱了我的哥哥,把他毁掉了,他也是一个道士,她和他一起从道观里逃出来。”
“和你的哥哥?”
“是的。我的哥哥是她的第一个情人。我的哥哥就是因为她而死掉的。道长,别这样望着我。啊!难道我犯了罪吗?啊!难道你不能宽恕我吗?”
道士装出很温和的神情。“能,能,”他说,“你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会宽恕你的!”
“好!”刽子手大声说,“我全说!全说!全说!”
“那么,你回答我……”道士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下巴,像是要扯下什么来,但事实上,他是在剥下一块人皮面具,当他展露出真容时,问刽子手:“你当时所看见的,可是这样一张脸?”
刽子手惊呆了,几乎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我问你,像不像?”道士问他。
“你……像!”
道士放声大笑,垂死的人听到这样的笑声不禁毛骨悚然。
“你不是道士!”刽子手大声叫道。
“我是那个女人……”
“怎么,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儿子!”说着,他从道袍里抽出一把匕首,刺进了刽子手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