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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一章 旁敲侧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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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桓之躺到床上,他并不想睡觉,而是想独自一个人好好想想今天晚上他见到的和听到的所有事情。

    他原来以为会看到一个昏头昏脑的酒徒醉倒在什么肥料堆上,想不到看到的是一个智慧过人、精力充沛的人,他十分高兴。他非常顺从地接受了朱后山对他一向具有的那种优势的影响。嫉妒和失望会使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悲伤,可是他却不是这样,他只感到由衷的、真诚的高兴,使他觉得他的谈判充满成功的希望。

    然而,他又好像觉得朱后山并不是在所有方面都是真诚坦率的。朱后山回到人间生活,他在饭桌上酒喝得那样出人意料的少,这又是怎么回事?甚至还有一件事,表面上看毫不足道,那就是最忠心的仆从杨雷是朱后山以前不能离身的,现在竟不在眼前,甚至几次要谈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名字朱后山也避而不提,这一切叫季桓之很不安。他不再得到他的朋友的信任了,要么就是朱后山给拴在什么看不见的链条上,要么对他的来访事先得到了通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孔定邦,想到他在玉虚观对他说的话。孔定邦会比季桓之早一步到朱后山这儿来过吗?

    季桓之没有时间再多做研究。他左思右想,尽管人非常困倦,还是睡不着。他拟订起进攻的方案。虽然他知道朱后山是一个难制服的对手,他还是决定明天吃过早饭以后开始行动。不过,他在另一个方面也想到了,在一个新的阵地上,应该小心谨慎地前进,应该多花几天时间观察朱后山和哪些人来往,应该注意他有了一些什么新的习惯,应该千方百计地了解一切。他要利用和那个年轻的辽阳侯一同练习刀法的机会,或者趁一同去追捕猎物的时候,设法从朱载堪的嘴里得到关于朱后山的这些年来的情况,使从前的朱后山和今天的朱后山可以连接起来,而这正是他不清楚的。这样做不会困难,因为他这个教师在学生的心上和头脑里应该产生了影响。可是季桓之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立刻就意识到,万一稍一冒失或者疏忽,他的活动就会给朱后山的那双有经验的眼睛识破。

    此外,季桓之原来就准备好使用计谋来对付李蜜的机智手段和熊广泰的虚荣心的,但是季桓之却对要使用转弯抹角的手段对待朱后山这样一位心地光明、真诚坦率的人,心中觉得羞愧。他似乎觉得,如果李蜜和熊广泰认识到他的外交手腕比他们强,一定会更加重视他,朱后山呢,却完全相反,只会瞧他不起。

    “啊!为什么杨雷,沉默寡言的杨雷不在这儿呢?”季桓之自言自语说,“在他的沉默不语当中我也许能了解到许多事情,杨雷的沉默不语能说明许多问题!”

    这时候,府邸里一切响声都渐渐消失了。季桓之听见关门窗的声音。在田野上传来你叫我应的人声,不一会儿以后就寂静无声了,狗也不叫了。最后,在树丛深处的夜莺连声好听地唱了片刻,也安睡了。在庄院里,万籁俱寂,只有他的房间上面响着单调均匀的脚步声,他猜想那是朱后山的卧室。

    他在走来走去,在思索,季桓之想,可是思索什么呢?这是无法知道的,别的事可能猜得出来这件事却不行。

    后来,朱后山无疑也上床了,因为这最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四周寂静,加上疲劳,季桓之终于支持不住,也闭上了双眼,几乎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他不是一个贪睡的人。晨光刚刚照亮他的房间的窗帘,他就跳下床来,打开了窗户,他透过窗户仿佛看到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同时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来。他一向有这样的习惯,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要弄个明白。季桓之不出一点儿声音地留神望着,他认出了朱载堪穿的短打紧身外衣和他的黑亮发髻。

    没有错,正是这个年轻人,他打开马房的门,牵出那匹他昨天骑过的枣红马,装上鞍子,套上笼头,动作就像最熟练的骑兵那样迅速灵活,接着他把牲口牵出菜园右边的小路,打开通向一条小道的小侧门,把马拉到门外,再把门关上。季桓之从墙头上看出去,看到朱载堪在槭树和刺槐的开满花的下垂的树枝下面弯着腰,像箭一样走过去。

    季桓之在昨天就已经注意到那条小道是通向辽阳府城去的。

    看来这小子已经在做他的秘密事情了,我看他好像并不像大哥那样僧恨女人。他不是去打猎的,因为他没有带武器也没有带狗。他也不是去完成一项使命的,因为他偷偷摸摸,怕让人看见。他在提防谁呢?……是我,还是他的父亲?

    天色越来越亮。昨天晚上季桓之听到的接连消失的所有声音,一个接一个又响起来了。树上的鸟,棚里的狗,田野上的羊,都叫起来了。停泊在太子河的船显得活跃起来,离开了河岸,顺着水流漂下去。季桓之就这样待在窗口,他怕惊醒别人。后来,他听到庄院里的门窗打开的声音,便走出去。他刚跨过最后一级台阶,就看见朱后山弯着身子,那个姿势就像在沙地里寻找一枚铜板。

    “大哥早安。”季桓之说。

    “早安四弟,晚上睡得好吗?”

    “非常好——咦,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养花了?”

    “人总是会变的嘛,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些过去从没注意过的花花草草了。而且我发现我原来放在这个池子旁边的盆栽,今天早上全被踩坏了。这些花儿匠真是笨手笨脚的。他们牵马出水池的时候,想必让马从花坛上踩了过去。”

    季桓之忽然微微笑了笑。“大哥您这样认为吗?”

    他带着朱后山沿着小路向前走,在那儿印着许多脚印,就像踩坏盆栽的脚印一样 。

    “我看,这儿还有呢,大哥你瞧。”他冷冷地说。

    “是的,脚印都很新!”

    “都很新。”季桓之重复了一遍。

    “今天早上是谁从这儿出去的?”朱后山担心地问着自己。“是不是有一匹马逃出了马房?”

    “这不大可能,”季桓之说,“因为脚印非常均匀,非常清楚。”

    “朱载堪在哪儿?”朱后山叫起来,“怎么搞的我没有看见他?”

    “嘘 !”季桓之带着微笑,把一只手指放在嘴上说。

    “怎么回事呀?”朱后山问。

    季桓之讲了他所看见的事情,同时留心地看大哥脸上的表情。

    “现在我全都明白了,”朱后山微微地耸了耸肩膀说,“这小子去辽阳城了。”

    “为什么去那儿呢?”

    “孩子大了,开窍了。”

    “喔——”季桓之好像顿时了然了一样。

    “只是,”朱后山轻叹一声说,“但愿他别去滚马岭一类的地方。”

    季桓之暗笑一阵,又说:“真是孩子气!不过侄儿需要散散心;赶快让他离开这儿吧,否则,他很大可能会变成一个纨绔子弟的。”

    “我想,”朱后山说,“我要把他送到京师去。”

    “是吗!”季桓之说。他想交战的时刻来临了。“如果您愿意的话,”他说,“我们可以替这个年轻人安排一个好的前途。”

    “是吗?”朱后山也这么谈了一句。

    “我甚至想向大哥请教一件事,这是我刚想到的。”

    “说吧 。”

    “您认为服役的时候到了吗?”

    “可是你不是一直在服役吗?”

    “我指的是现役。往日的生活难道对大哥一点儿也没有诱惑力吗?如果有一些真正的利益等待着您,您是不是很高兴跟我和二哥在一起再建立我们年轻时代建立过的功绩?”

    “这就是你对我的一个建议!”朱后山说。

    “很明确,也很坦率。”

    “为了再去卷入是非圈?”

    “对。”

    “站在谁的一方,反对谁、有拥护谁呢?”朱后山突然问,他的清澈和亲切的眼光望着这个义乌人。

    “大哥追问的多紧呀!”

    “特别是请你说得明确一些。季桓之,请听好。只有一个人,或者不如说,只有一种像我这样的人能够出力的事业,这就是君王的事业。”

    “正是这样”季桓之说。

    “对,不过我们事先讲清楚,”朱后山严肃地说,“如果你说的君王的事业指的却是福王的事业,那么我们彼此就不再能谅解了。”

    “我没有说明确。”季桓之显得尴尬地回答说。

    “好了,四弟,”朱后山说,“大家都是明白人。这个事业,的确,大家都不敢大声地承认。当人们为这个事业招兵买马的时候,人们总是低垂着头,嗓音含含糊糊。现在,你清清楚楚,说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建议?”

    “再简单也没有了:您和三姐在您的地产上生活,看来日子过得还不错,好像很幸福。二哥大约有五六万两年收入。可是我,我算得上什么呢?我在如今的位子上坐了有十五年了,指挥同知,听起来很不得了,其实不过是个从三品的狗腿子。说句难听的,便宜坊的招牌掉下来砸死五个人,里头起码三个是从三品。我被固定在这个军阶上,没有提升,也没有下降,过着死气沉沉的生活。总之,我几乎成了行尸走肉。好呀!正当稍稍可以让我转转运气的时候,你们都来对我说:你痴心妄想!你活得不耐烦了!说实话,我同意大哥的看法,可是过去我哪一次赌错了?因为我从来不会赌,而是只会在必定中彩的地方押注。如果大哥不信任小弟,那请您替我找一个更好的主人吧,能定期给我足够官场开销的薪酬吧。”

    朱后山沉思了一弹指的时间。在这一弹指里,他弄明白了季桓之的诡计。四弟因为原来进攻得太快,现在在收兵,好遮盖住他内心的活动。朱后山看得很明白,刚刚对他的建议都是真的,只要稍微竖起耳朵听听的话,越讲它们会越具体。

    好呀!他想,季桓之是郑贵妃的人。

    从这时开始,他变得特别小心谨慎。

    季桓之呢,也更加步步留神了。

    “你对我说到了二弟,你有没有说服他下决心去寻求好运气?可是他的运气已经很好了。”

    “毫无疑间,他运气是很好了,可是人生来如此,总是在渴望得到什么东西。”

    “熊广泰渴望得到什么呢?”

    “渴望封妻荫子。”

    “啊!是这样,我可忘记了,”朱后山笑着说.

    真是这样吗?季桓之想。他从哪儿晓得这件事的?啊!如果我知道了这一点,就什么全知道了。

    谈话到这儿停了下来,因为朱载堪正好在这时走进来了。朱后山原来想稍稍责备他几句 ,可是年轻人显得这样悲伤,他不忍心再说他,就想问他出了什么事。

    朱载堪只是摇头叹气。

    朱后山和季桓之是过来人,一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人生嘛,难免没有一点小挫折。

    其实朱载堪完全没有必要那么麻烦,看上哪家姑娘,就以辽阳侯的身份去人家门上提亲就可以了。但问题在于,他喜欢上的姑娘不是一般人家的,他看上的是李如柏的女儿。

    “是和建州的小妾生的那一个吗?”朱后山问。

    朱载堪点点头。

    朱后山笑道:“难怪。那是李如柏最疼爱的一个女儿,生得俊极了,轻易不肯‘出手’哟。”

    朱载堪需要一个人好尽性地哭一下,就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出来 。

    而两位老朋友的友好的情谊并没有因为早上的一场小小的争论而有丝毫改变,所以这一顿早饭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同时不时地望望可怜的朱载堪,他伤心得满眼全是泪水,几乎吃不进一点儿东西。

    早饭刚吃好,送来了两封信,朱后山非常仔细地看信,好几次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季桓之在桌子对面望着朱后山看信,他目光敏锐,肯定自己毫无疑问地认出了李蜜写的小字。另一封信,不知是谁的,笔画写得很长,很潦草。

    “我们走开吧,”季桓之对朱载堪说,因为他看到朱后山希望一个人待一会儿,或许是为了写回信,或许是为了要好好思考思考;“我不是答应教你刀法吗,这能够让你散散心的。”

    这个年轻人朝朱后山看看,朱后山看到这个眼光,就点点头表示同意。

    两个人走进后院,在那儿摆着兵器架,木刀、竹剑、锁子甲和手套,总之训练用的物品一应俱全。

    “怎么样?”朱后山在一刻钟以后走了进来问道。

    “已经完全是您的套路了,大哥,”季桓之说,“如果他能像您一样沉着,我对他只有祝贺……”

    朱载堪显得有点儿腼腆。他有一两次击中季桓之的胳臂或者大腿,可是季桓之有二十次触到他的胸口和脖子。

    就在这时候,庞明星拿着一封给季桓之的十分紧急的信走进来,那是一个信使刚刚送来的。

    现在轮到朱后山在一旁偷看那封信了。

    季桓之看着信,丝毫没有露出一点儿激动的样子。他看完信,轻轻地摇摇头,说:“这就是当差的滋味了,大哥您确实非常有理由不愿意再服役。因此我的假期完蛋了。”

    “你回京师去吗?”朱后山连忙问他。

    “正是这样!”季桓之说;“可是你不也要去京师吗?”

    朱后山脸上微微发红,回答说:“如果我去的话,我将非常高兴看到您。”

    “喂,老庞!”季桓之站在门口叫唤道,“我们一刻以后动身,把马喂饱。”接着,他转过身来对朱后山说:“我好像觉得在这儿缺少了什么似的,我没有再见到杨雷就离开了,的确感到很遗憾。”

    “杨雷!”朱后山说。“真是这样吗?你没有向我问起他的消息,我也觉得很惊讶。最近他给我的一位朋友帮忙去了。”

    “谁能懂得他做的手势呢?”季桓之说。

    “我希望能懂得,”朱后山说。

    两个朋友亲切地拥抱。季桓之握住朱载堪的手,要朱后山答应,如果朱后山来京师,一定来看他,如果不来,也要给他写信,然后他上了马,庞明星总是那样遵守时间,已经骑在马上了。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他笑着对朱载堪说,“我或许要路过辽阳城的。”

    朱载堪向朱后山转过身去,朱后山用一个别人难以觉察的动作叫他不要走。

    “我不去了叔父,”年轻人回答说,“我要待在父亲身边。”

    “既然如此,我的两位好朋友,告辞了。”接着,季桓之和庞明星骑马离开了。

    朱后山目送着他们离去,一只手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年轻人的身材几乎和他一样高。等季桓之主仆两人在墙后面消失以后,他就说:“堪儿,我们今晚动身去京师。”

    “怎么!”年轻人说,脸色都发白了。

    “你可以再去李府向你的恋人告别,卯时两刻我在这儿等你 。”

    年轻人躬身行礼,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既痛苦,又带着感激,然后他走出去给他的马装上鞍。

    季桓之呢,他一走到别人看不到他的地方,就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来,又看了一遍。

    “信写得干巴巴,”季桓之喃喃地说。信上没有当年苗大人那样的暗语,并不故弄玄虚,但比故弄玄虚的更令人费解,因为只有四个字:

    立即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