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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久,在大路拐弯的地方,就像赶牛车的说的那样,一座庄院出现在行路人的眼前;接着,尽管比不上登州府熊氏庄院奢华,但也另有一种尊贵气派蕴藏其中。
季桓之看见这个情景,虽然他平时不大容易激动,现在却感到心底里奇怪地慌乱起来;因为一生当中,青年时代是最令人难忘的。庞明星可没有同祥的感受,看到他的主人这祥心神不安,不禁愣住了,一会儿看看季桓之,一会儿看看那座大房子。
“跟我进来!”
就在季桓之看得出神的时候,朱载堪呵斥道。
被绳缚着两手的二人随朱载堪从正门进入庄院。
一走入院中,朱载堪就高声呼唤父亲。
季桓之在院内站定的时候,听见里屋传出一个声音,说:“急急忙忙叫为父,是又捅了什么篓子吗?”
这个声音送到季桓之耳朵里,在他心里唤醒了无数的感情,无数已经遗忘的回忆。
“父亲,今日孩儿可没有捅娄子,今日我抓获了两名狂徒,交予父亲处置。”
“两名狂徒,交予我处置?”一个宛如松柏傲然挺立的身影出现在了正厅门口。那双眼睛朝院中扫去,忽然像蹿起了火苗,熊熊燃烧起来。
“快快松绑!”朱后山喝令道。
“为什么?”朱载堪不解:“此人言语轻佻,还说什么与母亲相交甚厚,此等狂徒,父亲何必以礼相待?”
“他的确与你娘相交甚厚,”朱后山说,“因为他是你四叔。”
“啊?”朱载堪大为吃惊。
季桓之颔首一笑,但不用别人替他松绑,他自己就解开了手上的麻绳,当拐杖一样拄着刀,半斜着身子看着朱载堪,说:“侄儿天资聪颖,如果有意学习刀法,我倒是乐于传授。我到现在还一个徒弟都没有呢。”
朱后山不光眼睛闪烁,原本一向宁静的脸上也显出明显的激动的神情。他快步上前,迎向季桓之,同时一直盯住他望,接着紧紧握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了客厅里,并吩咐仆人准备茶水点心,并生火做饭。
“堪儿过来,”朱后山冲儿子招招手,向他介绍季桓之,“你四叔季桓之,锦衣卫指挥同知。”
“见过四叔,”朱载堪行礼道,“之前侄儿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四叔,还请四叔千万不要挂怀。”
“言重了。”季桓之依照惯例接受了致意,同时尽力客气地还了礼。他坐了下来,得以有机会仔细观察朱后山。
真是奇怪!朱后山几乎不显得老。年纪和嗜酒使他的眼圈变成了茶褐色,他的一双漂亮的眼晴却好像在眼圈里更大了,比以前更灵话更有神了。他的稍稍有些长的脸上,重新现出刚才由于兴奋激动而消失的庄严的神气。他的手总是那样出奇的好看和有力。他的身材比以前更标准了,虎背蜂腰。他的缩进的宽肩膀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活力。他的头发依然茂盛,气派潇洒,仅仅有少数几根灰白头发,还是聚集在一块,就好像头顶戴了某种别致的发饰一般。他的嗓音还是那样醇厚而又清晰,就仿佛他才三十多岁。他的一口漂亮的牙齿,保护得又白又齐,给他的微笑增添了难以形容的吸引人的力量。
随着谈话气氛的冷淡,朱载堪和庞明星都意识到,朱后山和季桓之是想单独聊天,于是都各自找了个借口出去干别的事了。
等客厅里只有两人,季桓之才终于感叹道:“没想到大哥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封侯了。这说明皇上已经认可了他宗亲的身份。依我看,大哥离平反也没多久了。”
“你错了,”朱后山摇摇头道,“帝王是不会认错的。沈阳侯朱厚灿这六个字,除非等皇上百年以后,否则我现在依然是不敢用的。但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让我们回到我们以前的老习惯上来吧,首先,我们彼此要开诚布公。这儿的一切都叫你吃惊,对不对?”
“非常吃惊。”
“可是最叫你吃惊的,”朱后山微笑着说,“是我,你承认吧?”
“我承认。”
“虽然我五十八岁了,我还不显得老,还能让人认出来是我,对不对?”
“完全相反,”季桓之说,他想故意显得十分坦率,像朱后山以往一再叮嘱他的那样,“因为你完全变样子了。”
“我知道,万事都有结束的时候,惊心动魄的狂热生活也是如此。”
“是的,我明白,”季桓之叹气说,“现在看来,我反倒是衰老得最快的一个。”
“最快的一个?”
“前些日子我逐次拜访过三姐和二哥了。”
“喔——那当然,我们无官一身轻,节奏慢下来了。人就像是一捆柴火,烧得越旺,烧得越快。你也要明白,急流勇退谓之知机呀。”
“大哥教训得是。”季桓之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听进去。他调整了下坐姿,拿起仆人刚刚放在茶几上的热茶准备喝时,忽然打翻了茶碗,烫了满手。
因为他陷入了莫大的震恐当中——如果说朱载堪很像大哥和三姐年轻时的集合体的话,那么这个正在给他上点心的仆人,活脱脱就是另一个与朱厚灿有着很深渊源的人!——因此他才一个激灵,弄翻了茶碗。
“笨手笨脚的畜生,滚下去!”朱后山厉声呵斥那说是仆人,却又不太像仆人的人。仆人拾起碎裂的茶碗,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惊魂甫定的季桓之擦擦烫红的手,忍不住低声说道:“如果说看见你叫最吃惊的话,那么看见刚才那个人,是最最无敌超级大到爆炸的吃惊!”
朱后山面色阴沉地说:“他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随后他建议:“到后花园走走?”
“成。”
季桓之望着朱后山,心中越来越佩服他。他们在一条凉爽的浓荫小路上散着步,夕阳的光辉从叶丛中斜透进来。有一道金黄色的日光照亮了朱后山的脸,他的眼睛映进了黄昏的平静温和的光彩,好像也发出了光芒。
季桓之的头脑里突然想到了那个女人。
“你幸福吗?”他问大哥。
朱后山的锐利的眼光一直望到季桓之的心底深处,好像看到了他在想什么。“如你所见,我过去失去的东西都拿回来了,怎么可能不幸福?可是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吧,因为你的话没有全部说出来。”
“果然什么也瞒不了大哥你。”季桓之说,“对!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有时候会突然感到害怕,那样的情绪就像……”
“就像懊悔?”朱后山接着说下去:“我替你把话说完吧。不管怎样,我一点儿也不懊梅,因为这个女人,我相信,她完全罪有应得,我一点儿也不懊悔,因为,如果我们让她活下去,她肯定还会干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可是朋友,这并不是说我相信我们有权利做我们所做的事。也许,所有流出的血都想别人抵罪。她已经抵罪。也许要轮到我们抵罪了。”
“有时候我也像大哥你一样这样想。”季桓之说。“那个女人有一个儿子,是不是?”
“是的。”朱后山承认了那名仆人的血缘。
“那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季桓之问。
“沈阳一事之后,我托人将他送到李成梁府上寄养。万历二十八年,我将他接回自己身边。也正是因为他,我才和三妹数度闹翻的。”
“那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不知道,”朱后山摇摇头,过了会儿又点点头,“或许也知道。”
季桓之思量片刻,说:“之前大哥教训我要懂得急流勇退。那我现在不妨也给大哥一则告诫。”
“你说。”
“不管是何人所生,都是大哥的血脉,大哥应当一视同仁,不该厚此薄彼,否则……”
“我明白。”朱后山同样也没有将季桓之的忠告放在心上。
稍晚些时候,他们回到屋里,准备齐聚一堂,好好喝一顿酒。
然而就在这时,管家通报,说那个今天被老爷呵斥的仆人赌气,卷铺盖出走了。
“也怪我,”季桓之说,“明明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茶碗,却让他挨责。”
但朱后山却说:“不去管他。他出了辽阳侯府,还能去哪儿?早晚得回来。堪儿,再去拿两坛陈年佳酿来,咱们喝酒!”
季桓之意识到了大哥也许意识到了,也许没有意识到,总之他在热闹的氛围中还是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或许他今天来,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