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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桓之住进这家客栈没有多久,客栈老板娘,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漂亮水灵的辽阳女人就热烈地爱上了他。他们的爱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因为老板娘是个寡妇。每当想到自己是个寡妇,这个女人心里就乐滋滋的。
三年来,季桓之一直小心地保持着他们之间的私情,一年又一年,他觉得他的住所和他的情妇越来越可爱,因为有了情妇就有了住的地方。情妇产生了过分的要求,希望做季桓之的妻子,她对季桓之提出要他娶她。
“不行!”季桓之回答说,“你不知道家里的有多厉害,她非和我拼命不可!算啦,你别想这个啦!”
“这么说,你不接受我的要求了?”
“怎么行呢!坚决不可以。”
老板娘刘氏伤心透顶。她心甘情愿地不仅把季桓之先生当作她的丈夫,而且还是她的半个父亲——毕竟两人相差了整整十六岁。所谓畸形滴爱,正是如此。
一通翻云覆雨后,季桓之与刘氏暂时告别,毕竟真的留下来过夜他是不敢的,更何况明天是旬休,彻夜未归太容易引起怀疑了,于是他最后冲三楼的那扇小窗户挥挥手,扭头踏上了大道。
季桓之一路沉思,朝自己府邸的方向走着——是的,他终于告别了大时雍坊逼仄的一室一厅,住进了小时雍坊李阁老胡同附近的一处奢华的大宅院,还有男女奴婢二十多个,日夜打理。因为在明朝,只有举子及以上的人才能用仆人,而季桓之没有科考成绩,靠的是军功晋升,因此家里用的都是没有自由身份和社会地位的奴隶,比如过去被扳倒的一些朝廷大臣的后代,所以其实往往这些卑贱的奴才质量都不错,试想一下,某个官宦人家的漂亮女儿受株连没入你家为奴,任你驱使。
季桓之倒真这么想过,因为的确有几个丫头模样不赖。但问题是他的正妻寇氏过去有过类似的经历,十分同情这些奴婢,不允许丈夫祸害这些姑娘,还总琢磨着帮几个勤快讨喜的除了奴籍,恢复自由身。
走在路上,想到这些,季桓之他觉得说不出的不高兴。
他走进东江米巷的时候,听见那儿人声嘈杂,在会同馆四周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
“哈!哈!”他喃喃自语,“是哪个总兵官又遇刺了,还是某个邪教头子的卧底进京师了?”
季桓之全没有猜对,他走近他的住所的时候,发现人群并不是聚集在驿馆门前.而是在隔壁房子前面。那些人大声叫喊,手拿着灯笼跑来跑去,在灯笼光下面,季桓之看到一些穿布面甲的人。
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别人回答他说是一小队官差出来抓人,结果遭遇二十来个暴徒的袭击,锦衣卫紧急赶来支援。援军赶到以后,那伙暴徒就赶紧逃掉了。这群人的首领逃到旅店隔壁房子里,现在御林军和锦衣卫正在搜查那所房子。
于是他拨开围观人群,走进警戒线内。
一名锦衣卫百户认出季桓之,忙问候一声“同知大人”。
“嗯。”季桓之点点头,派头十足。但除了一声“嗯”,就什么话也没讲了。从前,他总是什么都想知道,现在呢,他却适可而止,不多追问了。
最后,他也只说了一句:“抓到贼首后,第一时间送往诏狱审讯,然后把供词交给我看。”
那百户应道:“季大人放心,一切包在小的们身上。”
季桓之也懒得多说,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过去,他经常冲在第一线,数度九死一生,现在好了,活都交给下面人办了,他倒落个轻松。
随着年龄的日渐增长,季桓之觉得生活也日益乏味了起来,每天就是上班吃饭下班吃饭睡觉,加上洗漱排泄,没了,一点刺激的都没有。
走近小时雍坊,靠近自己宅邸的时候,他就听见房子里飘出来一缕戏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季桓之大皱眉头,喃喃自语:“唱!唱!唱!几句词一天到晚唱不够简直!贱婆娘还打算再次登台不成?”
牢骚完,他踏上台阶,高叫一声:“开门!”
“大人回来了!”几个奴才忙打开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迎接主子回家。
季桓之绕过影壁,到院子里就瞧见正妻寇小罗正摆着身段,教几个少年唱《牡丹亭》——这是她前年收的徒弟,一个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还要学昆曲,除了口传心授,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而走廊栏杆上还坐着一个十五六岁涂着鼻头一块粉面的小后生,跷着二郎腿吹奏竹笛,给寇小罗伴奏。
季桓之眉头更是紧锁,本能地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老婆来。
直到那小后生停下吹奏,喊了声“爹”,他的怀疑才顿如雪消。
看来自己不光做贼心虚,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为了顾全自己根本就没有丢但心理上丢了的面子,季桓之仍要摆出道德尊严的面孔教训他:“不好好读书,在这儿瞎倒腾什么?”
少年委屈道:“明天旬休,再说孩儿已经把先生交代的功课都做完了。”
“做完了吗?”季桓之扭过脸看向寇小罗。
“做完了,我都检查过了,你就安好你的心吧!”寇小罗一脸的嗔意。十几年过去了,她的容貌已不似当年清秀动人,唯有这带着些许杀气的一嗔,从未变过。
“那吹笛子就吹笛子,脸上抹的这叫什么?”
“扮丑角呀。”寇小罗说。
“丑角?”季桓之叫道:“我堂堂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儿子,怎么能扮丑角?”
寇小罗好气又好笑,竖起一根大拇指示意道:“丑角可是这个!坐衣帽箱的。我跟你说多少回了,你到底懂不懂啊?”
“噢——嗯,我知道啊,”季桓之恍然大悟,自己是露怯了,但他仍要挽回颜面:“你说话就说话,一口一个‘你’地称呼我,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没有啊。”
“啊!”
“当然是放在心里敬重的呀。”寇小罗还在胸前摆着唱戏的手势,伸着脖子,似笑似怒地说。
“好了好了,”季桓之问:“饭做好了没有?我在衙门里坐了一天,累死我了。”
“我们吃过了,”他儿子告诉他,“厨房里有剩的,您自己热一热——是我娘叫我们先吃的。”
季桓之简直窝了一肚子火,但为了家庭和谐,就姑且忍了,自己一个人生火热菜,吃完了残羹剩饭,就去书房了。在书房里,他一面踱步,一面苦苦思索。
“万历三十九年,”他 说 ,“大约在朝臣批斗顾宪成,东林党刚刚进入朝廷不久的时候,我接到过朱后山大哥的一封信。是在什么地方收到的呢?想一想……啊!我记起来了,是在去无锡调查东林书院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他离开了沈阳,去了另一处定居,是的,正是这样,不过去了哪儿呢?记不起来了。这样,不必再想朱大哥了。好……来想想二哥熊广泰。我曾经收到过他一封信,他邀请我去江夏看看他的豪宅,不巧的是当时我的父亲去世,我留职回家守孝,我无法应邀了。对,来找找这封信,它也许和我爹留给我的地契房契在一块儿。”
季桓之打开一只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旧箱子——那口祖传的廉价皮木箱,里面装满了关于他的家业的契约。翻了一通后,他面露喜色,因为他认出了熊广泰写得大大的字迹。
季桓之并不喜欢再读这封信,他早就知道信里写些什么,他急匆匆地看地址。
地址是江夏一豪宅。
熊二哥忘记提供其他的情况。他太狂妄自大,还以为天下人都会知道他的住所。
季桓之发自肺腑地说了两个字:“我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