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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王朱翊镠关上门,推上西洋百叶窗,挪过一把椅子靠在他爱姬的扶手椅旁;在这期间,陷入沉思的边鸿影要入木三分地看出个可能,要发现她甚至被蒙在鼓里的全部阴谋,因为她不知道她究竟落入何人之手。她了解他的现任丈夫潞王朱翊镠是个善良的猪头四,一个强抢民女的好手,一个不屈不挠的赌徒,以及一个为了长生差点辟谷饿死的铁憨憨,并且在阴谋诡计方面和她相比就如同是刚出生的婴儿。他怎么可能离开封地河南,来到京师呢?他怎么能派人抓她呢?他为什么要把她软禁呢?
当然朱厚灿曾警告过她,不要再玩弄那些手段,小心玩火自焚。但天极教的“教主”早在几年前就被凌迟处死了,她与苗御鸿的书信来往,由于锦衣卫共有的临摹复制本领,也完全可以视为是假证据、一种诬陷,其实不足以为其多虑。
她觉得有人是想报复过去,而并非要防患于未然。况且,话再说回来,她庆幸自己落入潞王的手算是便宜的,这比直接落入精明的仇敌之手要强多了。
“好吧,王爷,你要问什么,奴婢绝不隐瞒。”边鸿影依旧摆出平日里与潞王深情缱绻的声音与神态,如是说道。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接近本王?”
边鸿影却用问题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
“王爷是不是担心,奴婢又扯上了什么官司?还是说王爷根本就是借辟谷为由,冷眼旁观我们这些做婢子的?王爷就不问问奴婢之所以偷偷离开王府来到京师,究竟是为了做什么吗?”
朱翊镠采取了边鸿影的相同战术,既然他爱姬采用了,他认为这个战术应该是很好的。“那好,爱姬,你来北京城是干什么的。”
“我是找皇帝的。王爷醉心辟谷修仙,而赵夫人重病不理事,王府几乎瘫痪。奴婢想,天底下能劝得动王爷的人,就只有你的皇兄和太后了。”边鸿影回答说。她只想通过说个谎来维系与潞王的感情,但她不知道,这种回答将怎样加深已经产生的怀疑。
“唔!来找皇帝?”朱翊镠诡谲地问。
“当然是来找皇帝的。这有什么惊讶的?”
“你还真是一副天真相啊。背上只包袱,就来京师打算找我的皇兄,你可知道,就连本王我现在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
“王爷,奴婢真的是担心你辟谷不得法,万一出点岔子,奴婢……奴婢也是无所适从啊!”边鸿影说着,已经眼泪汪汪。
“哟!多么温存的爱啊,我的美人!”
“难道我不是你最亲的人吗?”边鸿影带着最感人的朴实口气问。
“至少在赵夫人面前,不是。”朱翊镠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说。
不管边鸿影有着怎样的自制力,她也禁不住瑟缩起来,因为朱翊镠刚才说话时,曾把手按在他爱姬的胳膊上,故这种瑟缩是逃不出他的感觉的。
果然,这一着又准确又厉害。边鸿影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念头,就是她被九慧出卖了:由于不谨慎,她在这个女仆面前曾随口提到过,某位夫人忽生重病,另有原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爷,”为了争取时间,引发对方多说她才这样说,“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话中有话呀?”
“没有,”朱翊镠一脸纯朴的样子,就像平常那样威仪中隐藏着智障一样说:“你有意要让更有分量的人劝我,于是你就来京师了。我知道你有这个意,或者不如说,我料到你会有这种感受的;为了免除爱姬临夜进城时的一切烦恼,下车时的全身疲劳,我就请了一名总旗官去接你;我给了一辆马车供他安排,于是他就把你送到皇兄赏赐我的这座坞堡了。因为藩王不能进京,因此本王只能待在这里,而正好能使我们长相厮守的双重意愿得到满足,我就派人为爱姬你在坞堡里准备了一间卧室。在我说的这些话里,有什么比你刚才对我说的话里更有令人惊讶的事么?”
“不,我觉得令人惊讶的,就是在我到达前你就已经知悉奴婢的行程了。”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我亲爱的爱姬:难道你没意识到,本王与你心有灵犀、心意相通吗?”
边鸿影明白朱翊镠在说谎,因此她就更感到害怕。“王爷,”她继续说,“奴婢一时昏了头,竟忘记自己低贱的身份,独自贸然进京,想要面见天子。如果奴婢当时清醒的话,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轻易离开王府呀!”
“我懂,我懂。”潞王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不要岔开我们刚才谈到的感情话题哟,你说过,你来是为了找皇兄劝我放弃修道的?”
“是呀。”
“那好啊。”朱翊镠反问他:“你觉得本王不知道世宗皇爷是怎么驾崩的吗?”笑话,嘉靖老儿就是修道吞仙丹修废了的,他的孙子又怎么会重蹈覆辙?所以潞王才以辟谷为法进行潜修,而且他也的确是一石二鸟,修行的同时,好好看看王府里的这帮女人,哪些是真心爱他的,哪些是虚情假意,又有哪些其实是恨他、巴不得他早死的,以及还有哪些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接近他的。
“总之,爱姬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本王会天天陪着你的。”朱翊镠将之前手上捏着的手绢放在茶几上,随后站起身,两手一背。
“这么说我得在这儿永远住下去?”边鸿影怀着某种害怕问道。
“爱姬感觉住得不舒服?放心,缺什么你就要什么,本王会立刻命人给你送过来。”
“奴婢现在既没有丫鬟又没有下人……”
“这一切你都会有的,爱姬;请你告诉我,你的第一个丈夫按照什么规格装饰你的房间的?虽然我只是你不值一提的新欢,我也一定给你布置一个类似的房间。”
“我第一个丈夫!”边鸿影瞪着惶恐的眼睛对朱翊镠大叫道。
“是呀,你在辽东的丈夫呀;要是你忘记了那个沈阳丈夫的话,我可以就近派人告诉他一声,因为他还活着呢,他会把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告诉我。”
边鸿影的额头滚出一串冷汗。“王爷休要开玩笑。”她嗓音低沉地说。
“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潞王转过身,接着向后退一步。
“王爷,奴婢可是您亲自从文从复手里抢过来的!”她用一双痉挛的手摁着扶手椅的把手,撑着手腕站起身。
“咦——对啊!”朱翊镠作思忖状地说,“那他是第二个,还是第三?”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是的,本王心里有数,如果赵夫人一死,你就能借助自己一身的媚术牢牢牵制住本王,然后稳稳当当地取代赵夫人,成为王府的主事。你想当苏妲己,可惜本王不是商纣王。还请爱姬先明白两点,其一,本王御女无数,什么西洋金毛、苗疆妖姬,本王全都尝过,你的媚术的确卓越不凡,但像彻底蒙蔽本王的心智还稍欠火候;其二,眼下你得在这座坞堡里住下去,这座坞堡可是宋代的古物,三层围墙,橡木大门,精炼铁栏,是当时民间抵御辽国的军社堡垒;而且你房间的窗子外面离地三丈,光滑无比,无处借力,此外还有侍卫在你住房四周站岗放哨,监视着通往院落的所有道路;再说!就是你走出院子,你还要穿过三道围墙。也许你会说:‘半个月,二十天,哼!在这段时间内,凭我足智多谋的头脑,我会想出办法的;凭我穷凶极恶的智慧,我会找到替罪羊的。你想得好,在这半个月内,我一定会从这里出去的。’本王是念在与你有夫妻之名、又有夫妻之实的份上,保你一命,望爱姬切勿有任何非分之想。”
边鸿影发觉心思被人识破,死劲用指甲掐着自己的肌肉,以尽可能地控制她面部的某种蕴涵,或是某种痛苦的表情。
朱翊镠接着说:“当我不在时,唐总旗负责照看你,你已经见过他了,所以你们以及算认识了。你看得出来,他知道遵守禁令,因为我了解你,你从右安门来这里,一路上你是千方百计让他说话的。你觉得他怎么样?本王府前的石狮子会比他更冷漠更沉默么?你对许多男人都已施展过诱惑力,可不幸的是你总是成功的;但请在他身上试试吧,没关系!你要是把他也勾到手,我就向你宣布你是真正的魔女。”
说完这些。他走向门,突然打开它,叫了声:“唐总旗。”
屋里的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就在这寂静中,他们听见一阵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向前走来;阴暗的过道里露出一个身影;那名年轻的锦衣卫总旗停在门口,等候潞王的吩咐。
“进来吧,”朱翊镠说。
名叫唐谊的青年总旗走进屋。
边鸿影再度打量了他一眼,至少可以肯定,这名锦衣卫和他的那位沈阳丈夫不是一个衙门的,应当是镇抚司外别的所的锦衣卫——通沟渠的也不一定,边鸿影心里暗讽道。
“唐总旗,”潞王说,“请你瞧瞧这个女人,尽管她已经三十一岁了,却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几乎拥有人世间的全部魅力,可是她是一个魔女,十八岁的时候就凭一己之力让堂堂皇叔沈阳侯成了叛国罪犯,家破人亡、声名狼藉。如果刑部存着她的罪案文书,足可让你看一年——可惜没有任何证据存留。而她的声音会让人对她产生好感,她的容貌用作勾引牺牲品的诱饵,她的肉体偿付她的许诺,这是对她的公正评价;她将试图勾引你,也许甚至想杀掉你。唐总旗,你一定要小心呐,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你是个聋子、是个瞎子,但如果你真是聋子瞎子的话,我还干嘛找你当看守呢。”
“王爷,”唐谊说,“属下谨记王爷警诫。”
边鸿影像受祭的供品,忍气吞声地接受着这种目光,谁也无法看到比她此时俊俏的脸蛋上流露出的那更加顺从更加温柔的表情。
“她决不能走出这间房子,听见了吗,唐总旗,”潞王继而说,“她不能和任何人通信,万一你想给她面子让她说话,她也只能对你说。”
“下官牢记。”
“现在,爱姬,请你尽量自省吧。”
边鸿影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仿佛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审判。朱翊镠向唐谊示意一下走出门,唐谊也跟着走出去,并随手关上门。
片刻间,走廊里传来一名侍卫前来站岗的沉重脚步,他腰胯钢刀,手拿火铳。
边鸿影在同一种姿势中静呆了几炷香,因为她在想,也许有人在门缝中窥视她;然后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重现令人生畏的威胁挑衅的表情,又走到门口听一听,在窗口望一望,随后倒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