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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
季桓之晚上在家写着折子,忽听有人敲门,忙将毛笔搭在笔架山上,另拿一张白纸盖住了折子,冲门外发问。
外面的人没有应声。
他思量稍许,右手握着一杆手铳背在身后,左手开门。
打开一道门缝,季桓之看见,外面站着一个陌生人,那人伸出一条腿别住门,忽地伸手撕掉了自己的脸——原来只是面具,面具之下,是个獐头鼠目的小老头,竟是昔日赴日使臣、神机营游击将军、同时也是万羽堂东瀛分舵舵主的沈惟敬。
门刚打开一条缝,沈惟敬就铁着门缝钻进来了,并冲他拱手,称一句:“季门主。”
用堂内兄弟的称呼说话,显然是要谈万羽堂堂内的事情了。
“沈舵主,你不是应该去朝鲜了吗?”
“明天,”沈惟敬反手关上门说,“明天出发。听闻季门主不久后要随史指挥使去日本,担心往后没有机会,所以今夜特地赶来告知要事。”
“什么要事?”
“希望季门主赴日,能够劝说太阁丰臣秀吉退兵。”
“哈?”季桓之哑然失笑,他诧异不已:都已经箭在弦上了,我还能劝倭寇头子退兵,搞笑的吧你?
没想到沈惟敬却坚定地说:“可以。”
话说当初倭军第一次侵朝时,沈惟敬与小西行长秘密达成约定,以朝鲜半壁河山换取和约及当年明成祖赠予朝鲜王的礼物鳌心。后来他为了讨好李如松,将鳌心称为仙丹赠送,却不料李如松非但不领情,将鳌心丢掉,还要将他处斩。好在李如松的五弟李如梅是万羽堂辽东分堂中的骨干,将鳌心捡回。而现在——
“丰臣秀吉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这枚鳌心就在这里,”沈惟敬从怀中取出一枚深红近黑的珠子,递向了季桓之。
季桓之会意,问:“你想让我把这样东西送给丰臣秀吉,劝说他退兵?”
沈惟敬点点头,道:“这一枚鳌心比较特别,季门主请看——”说着,他将珠子对准蜡烛。部分烛光透过了珠子,使得季桓之看清,这枚鳌心里面层层分明,数不清有多少重。
“其实鳌心与玲珑心材质有所不同,而这一枚是一圈鳌心、一圈玲珑心,里面一圈的厚度总是外面一圈的一半,如此循环、无穷无尽。这就寓意着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在万羽堂宗家元氏一族的称呼中,这枚珠子实际上被叫做‘魁心’。”
里圈厚度总是外圈一半,无穷无尽?季桓之听过“一尺之锤,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小小宝珠,竟蕴藏着无尽的层数,这东西当真不是人世之物?
沈惟敬说:“自我上次从日本归来后,就发觉一直有人在暗中监视我,我怀疑恐怕自己没有机会再去日本,才寻机让老仆在家中假扮老夫,我自己则易容前来见季门主,交代此事。”
季桓之接过“魁心”,心中产生了疑惑,他握紧珠子,目光一凛,问沈惟敬:“既然此宝珠乃是鳌心之首,你说将此物赠予丰臣秀吉以求换取和平,总堂主他们知道吗?”
沈惟敬仅仅愣了须臾,就说:“总堂主他们知道,尽管痛惜家族至宝流落海外,但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将宝物赠予异国人,也是值得——”
“放屁!”季桓之冷冷一笑:“我万羽堂什么时候在乎过是谁坐江山,又怎么会在乎江山社稷?我看你分明就是因为议和破裂,担心朝廷清算,贪生怕死,才想出这个馊主意,以求侥幸偷生。哼——如果我真的将此物送给丰臣秀吉,他就会退兵了吗?在我幼年时候,就随乡邻逃难,亲眼目睹倭寇烧杀劫掠,知道倭人皆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之辈。丰臣秀吉攻打朝鲜,其意在大明,想要获取成祖赐予朝鲜王的宝物只不过是一堆微不足道的借口中的借口,如果能侵占大片沃土,何愁没有奇珍异宝,又岂会在乎区区一枚魁心?和平不是送礼送出来的、也不是谈判谈出来的,和平都是打出来的。更何况——”
说到这儿,他想到了初次得知神异宝珠的情景、想到了被火烧成“只狼”的李赫伦、想到了本能寺五宫谜题和那个奇怪的和尚、也想到了为了获得宝珠而不惜设计摧毁万羽堂分堂的天极教及他们的教主边鸿影,顿了顿继续道:“一国之大运,居然寄望于几枚破珠子上?可笑!”
说罢,季桓之将魁心收进怀里,冲张口结舌的沈惟敬说了句:“我试试看吧。”
前面那一大通大道理是没有用的,最后这句才是沈惟敬期盼已久的。“那就有劳季门主了,老夫告辞。”说完,他重新贴上皮面具,离开了屋子。
待沈惟敬走后,季桓之重新掏出那枚鳌心之首魁心,对着烛光,企图看透内部,然而魁心的里面层数无穷无尽,他沉浸许久,才终于意识到哪怕穷尽一生,也数不尽其中层数。终于承认,此物远超当下人认知,怕是世上没人能真正理解这些据说是从神农架流出的神异之物,究竟有什么用处吧?
其实他清楚沈惟敬本人也清楚光靠一两样宝物,怎么可能劝说丰臣秀吉退兵,但人在绝境中的求生欲是极其强烈的。因为沈惟敬当年与小西行长合谋,用“大根”刻公章两头蒙骗一事已如纸中火焰,藏掖不住,朝廷要办他,只是迟早的事。在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情况下,沈惟敬必定要竭力挽回,甚至不惜出卖好不容易寻回的魁心,毕竟他不是元、李、秦、来四大家族中的人。
谁叫元氏一族一直以自利为处事原则,上行则必下效,关键时刻,某些成员就会反馈回去。
魁心能成为成祖爷赠予朝鲜王的国礼,其价值必定不菲。季桓之明白这一点,他本不愿意将此物拱手赠予那个日本猴子。但既然答应了沈惟敬要救他一名,季桓之三思之后,还是将魁心缝进一只锦囊中,再将锦囊用丝绦串上,贴身放置。
而在将珠子放入锦囊时,他看见锦囊上绣着的一对鸳鸯——那是三年前蒋潇潇亲手绣的,这只锦囊原本也是当做香囊来用的。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成了一个木头人。
“罢了。”季桓之叹口气,将装有魁心的锦囊放在一边,继续写他那封提醒内阁天极教势力尚未铲除的折子。
三年来,他越来越厌恶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沉默寡言、易嗔易怒、多疑刻薄……并且由于疏于锻炼,武艺也越来越糟糕,糟糕到他离开了手铳,拔出刀就几乎只会拜年竖劈了。他感觉自己不光对不起死去的妻房,还对不起老恩师秦世濂。
而交完这封折子后,他就将随诸同僚登上航船,驶向万顷碧波,不知几个月才能抵达岛国。就把那趟远征,当做一次洗礼吧。
季桓之如是想着,深思落笔,不知不觉,夜色愈浓,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