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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儿的,你是庞明星?”
东厂诏狱里,一名厂役来到一间许久没有人在意的、栏杆表面都落满灰尘的牢房前,冲里头问道。
躺在里面打盹的,是一个蓬头垢面、花白的须发围了脸庞一圈、好似“白”毛犼的老头。在厂役叫了数声之后,老头方才一骨碌爬起来,抠一抠眼屎,连连应声:“是我、是我,我是明星、庞明星。”
“庞明星……”那厂役手里拿着单簿,对照看了看,确认无误后,语气柔和了下来,说:“庞明星,你运气好,有人保你出去了。”
“什么,出去?不不不!”庞明星先是不信,待看了厂役手中的文书后,连连摇头,说道:“我都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了,早就习惯了里面的一砖一石、一锁一链、一刑一枷,也习惯了泔水一样的伙食,突然要赶我走,什么意思嘛?”
“那你打算在里面住一辈子?”
“难道不行吗?”
厂役也是好笑,世上还有这种奇人?他笑骂道:“你还是快滚吧,咱东厂关着你、占个单间,你这老家伙饭量又大,每年至少也要花个五六两银子,养你二十多年,花的钱也够在大时雍坊典当一间瓦房了,差不多就得了。”
庞明星考虑了一下,换个话题问道:“是什么人保我出去?”
厂役告诉他:“是北镇抚司的季千户。你这老家伙当年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被关了这么久也是自找的。亏的是当今皇上不知道你过去的好事,所以季千户随便花点钱,就能将你保出去了。”
“季千户?”庞明星想了想,他并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季千户保你出去,可不是单单放了你,他让你到北镇抚司,去他的麾下做事,别忘了去衙门签到。你待会儿洗把澡,可别弄脏了新衣服——给你放这儿了啊。”厂役开了锁,将一套崭新的衣冠递进了门里。
庞明星认出来这一摞是锦衣卫小旗的冠服,不禁百感交集。凭良心讲,他并不是很想穿,因为自己已经快五十岁了,两鬓斑白,却还是当一个小旗,尽管比坐牢之前大一级吧——坐牢前是校尉,但糟老头子给人打下手,说出去不好听、丢人。和自己差不多时间进锦衣卫的那些货们,怎么也得混到千户了吧,万一出去后碰上,这老脸还往哪儿搁?
古话说得好,衣食足而知荣辱。庞明星之前还是个赖在诏狱里吃泔水的“老厮”,这会儿刚恢复自由身,就开始挑三拣四、嫌好识歹了。
“罢了,好歹是个吃皇粮的,总比回家种地强。”考虑到自己上了年纪,回老家耕田哪里还耕得动,庞明星沐浴更衣,以一种崭新的面貌走出了东厂的诏狱。
而当庞明星走进已然陌生的镇抚司衙门签到登记,不知该以何种方式面对自己的新生时,却听见衙门里的人在议论一件事,起初他不以为意,但当听见诸如“十三太保”、“排名”之类的词时,好奇心油然而生,于是他侧耳聆听,过了一会儿就大概了解具体是什么事情了。
原来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非战斗减员,铁万安的小弟、排名最末的总旗靳友超,在等到晋升的日子来临之前,嗝屁潮凉见太阳了。据说靳友超仅仅是因为半夜里起来撒尿,少披了一件外衣,结果寒气进了脏腑,不到十天工夫就没了,引人扼腕叹息。不过靳友超无意间也达成了一个其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成就,那就是成为十三太保里唯一一个死在床上的。
而北镇抚司十三太保少了一个人之后,大伙关心的竟然是怎么再把人数凑齐了,毕竟这是一个名驰北直隶内外的官方团伙。而经过讨论,大伙认为,来了快两年的季千户应当可以被提进去,不过这样一来,按照职级优先的原则,从第五位副千户豫修楷开始到第十二位的汪德隆汪总旗,排位反而下降了,不知道那八位内心感受如何。
此外,比八位内心感受更值得探究的一点是:靳友超意外因病而亡,那么北镇抚司十三太保除了从不拉帮结派的镇抚使陆轩外的四集团里,原本实力就是最弱的铁万安一派变得更弱了;而朱后山三兄弟因为有了季桓之的加入变得更强了,此消彼长之下,另外三个集团势力都会遭到削弱,而受影响最为明显的,则是与指挥同知史世用有关联的孔定邦、邓秉忠、郑士元一派,那么,为了共同压制朱后山一系,铁系是否会与孔系暗地里联合呢?况且铁万安与孔定邦本来关系就很平常——平常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代表着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嫌隙,合作起来必定相当愉快吧?
关心这些有什么用?反正跟我又没关系。庞明星明明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却又这样告诉自己,径自走入了堂内。
他刚一进门,就嗅到一股烟草味,不光如此,一轮圆圆的烟圈朝门口飘来,变得越来越大的同时也越来越稀薄。
堂内一个拿着烟斗,看起来像是百户的虬须大汉,正将脚放在桌上,身子在椅中往后一倒,正好靠在墙壁,形成近似于躺的姿势,一边抽着吕宋烟,一边问另一张桌子后的一名年轻人:“你真的挨了两铳?”
“那还有假,都察院的人都验过了,要不要再给你看看?”年轻人说。
“算了算了,”壮汉连声道,“靳友超前几天就是因为少穿一件衣服着凉死了,你这刚满一百天的,还是别亮出来吹风了。”说着,壮汉又嘬了一口烟斗,吞云吐雾一番道:“但不管怎么说,你和三弟先后回来,都是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啊。”
年轻人对于这种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吉利话,只是付之一笑。
对于被元海灵崩了两枪,季桓之将这件事嫁祸给了天极教,称自己是被天极教中一名凶恶的魔女打伤的,而且着重强调了“凶恶”一词。
此时庞明星走到堂中,躬身问候:“二位大人午安,请问季桓之季千户何在?”
熊广泰被庞明星洪亮的音声吸引了注意力,不禁朝他打量起来,一见是个得有五十上下的男子,却穿着小旗的衣服,心里不免感到奇怪:混到这么大岁数的还是个小旗,锦衣卫里还有这样凄惨的人物?于是问道:“你是谁啊,那个所的?”
庞明星答:“小人庞明星,也是北镇抚司的,是一个叫季千户的人刚把小人调过来。”
他说完,眼前的年轻人端正了一下坐姿,告诉他:“我就是季桓之。快请坐快请坐。”
被一名千户叫入座,庞明星摇头连说“不敢”。
季桓之笑道:“前辈不必客气。你还记不记得差不多将近两年前,你曾经隔着墙给谁讲了一回壬寅宫变的事?”
经这么一提醒,庞明星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当年有个后辈被抓进东厂诏狱,自己的确和他隔墙说了不少话,也算排解了自己积蓄多年的寂寞,不过那名后辈没被关多久就被放出去了。
“当时我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设法把前辈救出来。前辈还记得吗?”季桓之问。
“果真是你!”庞明星看向季桓之,看着面前这名年纪轻轻就穿着千户衣冠的人,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辈总算想起来了。”
“可别再叫小人前辈了,千户大人。”庞明星曾因口无遮拦入狱二十多年,吃够了苦头,现在好不容易出来,自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季桓之理解他,于是改了称呼道:“老庞,以后你在我麾下做事,安安稳稳老实本分,说不准最后还能弄个百户做做,也不枉你在东厂诏狱里受了二十多年的苦啊。你说是不是?”不知不觉中,季桓之说话也变得像个官老爷一样了。
庞明星躬身道:“小人必为季千户结草衔环、牵马坠蹬。”
“好了好了,太客气了,你这样说,我倒有点受之不起了。”季桓之嘴上这么讲,心里其实是美滋滋的。在差不多两年过后,他终于收到了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弟,尽管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家伙,还在牢里待了二十多年,重新回到社会尚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走到哪儿都探头探脑,看什么都一股子新鲜感,好像土包子进城一样;但至少庞明星是个正经的小弟。仅凭这一点,季桓之就已经非常满意了,毕竟好过过去一个手下都没有的境况。
庞明星走完了必须的流程,暗暗将休致前能到百户作为人生目标便退了下去,随时听候吩咐。
庞明星下去之后,熊广泰颇为不解地问季桓之:“这棵老蒜你是从哪儿摘的?北镇抚司里的空缺本就不多,现在靳友超没了,下面的人上来几个,多出的小旗空缺,你怎么让这个老家伙给填了?”
季桓之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稍后,刚在外奔波回来的朱后山进了堂中,熊广泰连忙收起桌上了两只脚爬起来,冲他躬身行礼,满脸赔笑:“大哥回来了,大哥辛苦了。”
朱后山被烟味呛得咳嗽两声,斜眼看着他,颇有些责备的意思道:“你倒挺悠闲啊。”
熊广泰解释:“今日轮到我的班,没办法的事。说实在的,小弟我也不想成天坐着,怪无聊的。”
“无聊?无聊那你就跟我一块儿去查天极教吧。”朱后山总能把熊广泰堵得没什么话讲。
“要不我也帮忙吧?”季桓之插话道。
朱后山道:“你重伤刚刚痊愈,暂时还是算了吧。”
其实季桓之也就是图个口舌之快,他知道凭自己现在走路仍然时不时要拿佩刀当拐杖的状态,是不太可能参与到调查搜捕天极教教众的行动中去的。但他仍然要表明自己的积极态度,因为这世上干的最多的人活得最累,而一些闲得骨头都痒的人动一动嘴皮子却可以晋升,所以说空话还是很有必要的。季桓之现在也变得愈发刁滑了。
而因为有季桓之打岔,熊广泰才敢继续问朱后山:“大哥,你今天亲自外出调查的结果怎么样,可否抓到一两个与天极教相关的人?”
朱后山不满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来可真是奇怪,当初还没怎么调查,就一口气除掉了潜伏在旗手卫里的差不多二十个人,可打那以后,任凭厂卫、六扇门如何仔细调查,却连一根毛都找不着了,这天极教,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丝值得研究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季桓之像是很无心地随口说了句:“既然在外面查不到线索,不妨在里面查一查吧。”
这一句给朱后山提了醒:既然两年前东厂都能收买昔日暴雪坊的刺客替他们卖命,那么也不能排除厂卫及三法司里有天极教教众的可能。黑道白道,总是互相牵扯,互有交错。嗐,或者说,这世道本就是黑的。
“那你觉得谁可能是?”朱后山问。
对于这个问题,季桓之自然心里有数,但是他没有立刻作答,因为他感觉这可能是一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