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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〇章 辽东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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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远伯,你好生惬意啊!”

    朱后山进了里屋,看见那个年逾七十,却仍旧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炕上优哉游哉地品茗,忍不住说道。

    “茶不过两种姿态,浮、沉;饮茶人不过两种姿势,拿起、放下。人生如茶,沉时坦然,浮时淡然,拿得起也需要放得下——您说对吗,沈阳侯?”

    “这个称呼就别再提了。”朱后山轻吐一口气,一点也不客气地盘腿上了炕,坐在了李成梁的对面。

    “您还是放不下嘛。”李成梁为他斟了一杯茶,推到了朱后山面前。

    “我明明都快忘记了,为何却说我放不下?”朱后山问。

    李成梁微微笑道:“如果真的放下了,还会顾忌别人提吗?”

    朱后山沉默了,过了会儿方才叹息一声,承认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八年前,沈阳……”

    李成梁苦笑一声:“你以为我就会忘记了吗?李某人镇守辽东那么些年,头一回叫蒙古人把城给破了。不过我反手就斩了他们几千人,也算当场就把仇报了。”

    “你的仇当时就报了,而我的仇,到现在还没——”朱后山脸色阴郁下来,可一想起后面的事情,他就忍不住觉得可笑:“就那一仗,御史台的嘴将们说你杀良冒功,将沈阳、开原一带村庄扫荡一空。”

    李成梁道:“实话实说,杀良冒功,拿老百姓的脑袋充数这种事,我的确干过不少。但凭良心讲,八年前的那一仗,那帮御史实在是冤枉我了。”

    “他们只是冤枉你杀良冒功,又没有实证,至于我嘛……”朱后山说到这儿停住了,那一段记忆,光在心里折磨自己就够了,讲出来,就好像是公开处刑,更加令人不适。

    二人寒暄谈笑过后,朱后山正襟危坐、慎重其事道:“我是从建州回来的。”

    “呣?”李成梁感到一丝诧异:“与倭奴和谈结束后,你们不是都应该回京了吗,怎么去了趟建州?”

    “本来是办一件小事,却没想到有幸再度观摩了一场大战。”朱后山并不添油加醋,而是丝毫不差地将古勒山一战的见闻详细叙述给了李成梁听,最后表示,女真人当中,有一名才能远超其族人的领袖正在崛起,如果不加以提防的话,怕是有成四百六十多年前完颜部那样的势头。

    但没料到,李成梁听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你说的是那个奴儿哈赤。我与他情同父子,他能走到今天,也是我有意培植的结果。”

    “什么?”朱后山先是震惊,而后通过李成梁的解释,才逐渐理解。

    “野人女真是化外之地就不用管它了。剩下的建州与海西,虽说也属朝廷节制,但其地内各族,他们平时活动都不受管控,互相征伐时刻发生。而海西各部势力尤为庞大,时常违抗朝廷,恐成祸患。因此,十几年前,我才刻意收留了无依无靠的奴儿哈赤,让他在辽东军中任职,又见他每有征战,勇敢冲杀,总能捷足先登,屡立战功,便知此子可教,故而传授兵法。”李成梁拿起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漂动,说道:“有他驻守建州,海西各部不足为患。我这叫‘以夷制夷’。”

    “以夷制夷?”

    “嗯。”李成梁点了下头。

    朱后山思忖片刻,忽然问出一个他认为很尖锐的问题:“宁远伯说‘有他驻守建州,海西各部不足为患’,那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为患呢?”

    李成梁轻笑一声道:“不可能。”

    朱后山怀疑问:“你这么肯定?”

    李成梁道:“首先,我对他来说,如同亚父,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背叛我——”

    “宁远伯今年高寿?”

    “六十有八。”

    “宁远伯百年之后,又该如何?”

    “我百年之后自有我那几位孩儿,孩儿之后还有孙儿,孙儿之后再不济还有家将,这么一算,至少也有四五十年光景。四五十年——关外苦寒,女真人的寿命比汉人要短,五十来年也就差不多了。”从这番话能够看出,李成梁是个很会算账的。我李家为大明安排了五十年也差不多了,五十年后怎么样,那就看后人的了。

    对此,朱后山又提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你怎么能保证,李家能在辽东做主五十年?可别忘了,现在的辽东总兵就不是一个姓李的。”

    不料李成梁哈哈大笑道:“沈阳侯啊沈阳侯,你在京师待了好几年,出入于朝廷大员当中,怎么没有一点长进?”

    “什么意思?”朱后山问。

    “知道为什么杨绍勋上任的第一年,就被土蛮侵扰,战败三次吗?”李成梁反问时,脸上带着不可名状的笑意。

    “你是说……”

    “辽东诸将,皆我出自我李家辽东铁骑。杨绍勋尽管也是辽东人,但他出自广宁卫【*】,并不是铁岭一系的。一旦是非嫡系当上总兵,那么诸将掣肘,无论是谁,都无半点发挥的余地。除非,是我铁岭卫的人担任。”李成梁说:“看着吧,不出五年,这辽东总兵的位置,还会回到我李家手里,这辽东,也终究是我李家的天下。”

    朱后山大皱眉头,把茶杯往桌上一砸,喝问:“你说什么?”

    李成梁方觉自己失言。毕竟是上了年纪,又是赋闲在家,说话做事也不像过去那样慎重了。

    朱后山严肃道:“如果不是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就凭你刚才最后那句话,你的宁远伯爵位就不保了。”

    李成梁呵呵笑着,缓和气氛。他明白,如今的朱后山,已经不是过去的沈阳侯,而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千户。如果不是因为过去的交情,冲刚才那句话,若是被记到小本子上,别说爵位了,恐怕连老命都悬。李成梁改了称呼道:“总之朱千户就放心吧,我们李家与辽东是绑在一起的,而建州又与我们李家绑在一起。海西女真与蒙古,皆不足为患。”

    但朱后山仍有疑问:“建州又与李家绑在一起,这是个什么说法?”

    李成梁淡然一笑:“那奴儿哈赤年年节庆日都会派人来给我送礼,而且最近,他还有意与我结为亲家。他兄弟有个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因为模样出众,冰雪聪明,所以眼界很高,看不上寻常男子,因此一直没有成婚,他有意叫这个姑娘嫁给我的次子如柏。还是上一次送常例时通过书信告诉我的。”

    朱后山寻思:对于一国来说,常有周边列国进献美人给皇帝,譬如朝鲜,几乎每代皇帝登基,他们都会遴选国中美姬,随进贡使团来我中国;那么对于边关卫所来说,治下异族进献美女给封疆大吏或是边关大将——建州女真本就是在大明治内,不同于属国,嫁女儿给李家,也谈不上僭越礼法,倒是相当于表示臣服,愿意服从朝廷管制。这么看来建州仍然会依赖朝廷很久,没什么大问题。

    “他兄弟的女儿叫什么?”朱后山随口一问。

    女真人忌讳姓氏而不忌讳名字,通常叫一个人的时候,直呼其名没什么问题,但不能带着姓氏,进行介绍的时候也是主要讲名字,俗以本名第一字为姓,真正的姓氏都是单独拿出来说的,因而李成梁通过书信,很自然地知道了舒尔哈齐的那个女儿叫什么。

    他想了想,说出了那个名字:“塔尔玛。”

    朱后山眼睛一闪,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听过——不就是那位大众情敌魂牵梦绕的姑娘吗?朱后山心里暗笑不止,心说再不济:也是个女真二贝勒的女儿,尽管家里的实际条件比不过关内,但地位毕竟那儿摆着呢,还能比不过你一个江夏的熊(穷)书生?癞蛤蟆吃天鹅。那些异族首领家的姑娘,都是早就被周围部族的首领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预定了,哪儿有你的份?

    想罢这些,朱后山将茶水一饮而尽,下地穿靴。

    李成梁见他动作迅速,一气呵成,不免问:“朱千户要走?不留下来喝完羊汤,来份麻辣拌吗?这可是你过去最爱的搭配。”

    “是啊,我还有最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若不是被我二弟他侄子给耽误了,现在早该有所进展了。”

    李成梁自然明白他说的“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故而不再挽留。

    而此时的朱后山还不会意识到,京师那里,将会有很多很多“惊喜”等着他。

    【*】广宁卫,治所为今天辽宁省北镇市。金天会元年(1123年)升辽显州为广宁府,府址在今广宁镇,下设闾阳、望平、广宁、钟秀4县。至明代,广宁成为明朝在东北最高的军事机关驻地,明庭辽东总兵府设于此,是控制蒙古弹压女真的军事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