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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桓之拎着木匣出了玉柳巷,经过闹市口、箔子胡同,走过西单牌楼,准备顺着西长安街往长安右门走,去往紫禁城方向。走着走着,他忽觉左脚踝猛然一阵剧痛,几乎肌裂骨损,难以承受,竟撑不住扑地倒地,匣子飞了出去,盒子摔开,里面装着的龙涎香、海马和雪莲花瓣散落了一地。
季桓之叫声“坏了”,忍着痛赶紧匍匐前进,捡拾散落在地的药材。
而就在他捡到一半,正要拾起一只海马时,不知从哪儿伸过来一只穿着小皂靴的脚,慢慢踩在了那只海马上,碾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季桓之顿时恼了,抬起头要看看这脚的主人究竟是哪个嚣张的家伙。
忽然起了一阵风,季桓之被扬尘迷了眼,但依稀看见深青色的衣袂飘动,一女子左手按着腰间剑柄迎风而立,一绺发丝被风吹散,遮在俏丽的面容上,象是被一刀劈过毁了容。
“你是何人?”季桓之不免带着怒意发问。
那女子用右手大拇哥儿朝北面一指,接着又扯了扯门襟,动作挺豪迈,声音却是尖细的:“在西单牌楼这儿瞧见这身衣服,还要问在下是谁?”
通常女子都自称“奴家”,这女子自称“在下”,显然是个平时豪气惯了的堂堂一名女丈夫。
西单牌楼西北那一块儿,就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所在,也就是通常所讲的三法司了。
季桓之一时没有会过意来,但是却看见了女子大红缠腰布下挂着的一块牌子,上面印有都察院的字样。这下他才反应过来,问:“难道你就是六扇门的两位女捕头之一——”
“商蓉。”
这两字入耳,季桓之只觉背上滚烫,发了一身虚汗。
因为他仍未站起来,商蓉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气势逼人地问:“你可是北镇抚司的季桓之、季千户?”
完了,刚回京师,怨家债主就找上门来了。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商蓉淡淡地说道,“但我知道锦衣卫里,用五尺长戚家刀的人只有季千户一个。”
季桓之慢慢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开始快速思索,揣摩商蓉的企图。寻思:难道说她真的已经知道了她哥哥商然的死因,要找我报仇吗?
果然,商蓉说:“河南卫辉府的案子,今天早些时候都察院收到了结案文书,在下看了看,发现其中有一些疑点、或者说是不太合逻辑的地方,想跟季千户研究研究。”
季桓之这才记起来,当初案件是三法司交代下来的,商然才是主办,自己与孔定邦他们都属协同人员,孔定邦写的结案文书,自然是要交到都察院的。从来都是听说冗官冗政,一件事踢皮球来来回回能拖半年,怎么都察院的办事效率这么高,早上交的文书,下午就发现疑点了,还要和我研究研究?我跟你研究个屁啊!
季桓之心虚得很,再加上自己忙着去皇宫送东西,哪里有闲工夫跟商蓉坐下来研究案子。于是他请求道:“商捕头,麻烦你抬抬脚,在下急着办事。”
“喔——我踩到什么东西了吗?”商蓉装出很无辜地样子,抬起脚低头一看,而后便捡起了那只被她踩憋的海马干,捏在手上反复看了看,“咦”了一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季桓之刚考虑要不要告诉商蓉她手上拿的是什么,商蓉就自己抢答了:
“海马?”
“应当是吧,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我受人之托,要赶紧把东西送去。”季桓之开始装糊涂了。
“送去,送去哪儿啊?”商蓉往左后方瞧了眼,西长安街两边招牌尽收眼底。“送到街尾吗?”
西长安街的街尾是长安右门,进了长安右门往左拐是走金水桥入承天门,接着一直直走,按顺序是端门、午门,进了午门,就是紫禁城。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季桓之说完,就忙着捡拾沾了泥的药材,每拿起一块,就小心翼翼地吹去拂尘,放进木盒子里。
然而,商蓉一个看似帮助他的举动,却令他几乎魂飞魄散。
商蓉捡起一块龙涎香递过来,却没有放进季桓之亮出来的盒子里,而是捡起另一只木盒,随手丢进去,并告诉他:“你装错了。”
季桓之汗毛直竖,亏他是个人,要是个野猫子,现在都已经炸毛了。
“龙涎香分量最重,应当放在最下面。”商蓉轻描淡写地说。
这下季桓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难道她只是正巧说对了?或者说,她故意假装随口一说,其实还是知道的?看她之前踩了海马一脚,应当是故意的吧?
“季千户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在下?”
经商蓉一问,季桓之才意识到自己紧紧盯着对方,估计脸上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搞不好透露出自己正心事重重。
“啊没事没事,我得赶紧办自己的事情去。”季桓之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的倾向了。
他重新装好匣子,拔腿准备走人的时候,商蓉一提右手,将腰间那把云芝格宝剑的剑柄按在了匣子上。
“这么急?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吗?”
“实在是……”季桓之也不知该怎么回复。
商蓉用剑柄按住匣子,视线保持在季桓之的脸上,同时蹲下去从他脚底下捡了样东西,接着才站直身姿,把东西举到眼前,目光方才从季桓之的脸庞转移到右手拿着的东西上——
是一枚石子。
商蓉面露深邃的微笑,说:“哎呀,想不到季千户竟会被一枚石子绊倒,真是出人意料呢。”
妈的,你直说就是你掷出石子打中我的脚踝才让我摔倒的又能怎么样呢,非要故弄玄虚?季桓之心里不痛快的同时也意识到,商蓉是在用暗示威胁自己,既然她能用一枚小小石子令自己在大街上来一个平地摔,就也能不留痕迹地给他弄几处内伤。
“那……”季桓之看看街边,找到一处酒馆,试探着问:“就到那边坐会儿?”
商蓉耸耸肩说:“那好,我请客。”
二人步入酒馆,在靠里的位置找了处两人桌,对面而坐。
商蓉叫声:“小二,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拿出来。”同时掏出一锭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季桓之先是没什么感觉,过了会儿才仿佛想起了什么,好似被毒蛇蛰了一般浑身一颤,险些从座位上站起来。
商蓉微微一笑,低声道:“这只是普通的银子。”
这时小二过来,告诉他们:“二位上差,本店是先用餐后结账。您二位需要什么尽管点,若觉得满意,临走再付钱。”
“先上坛好酒,切二斤猪头肉。”商蓉说话的同时,目光一刻也没从季桓之脸上移开。
季桓之被盯得难受,只好将视线转向两边,看着周围的其他酒客。
商蓉却紧逼不舍,问:“为何在下刚才掏出银子的时候,季千户那么紧张?”
“我紧张吗?”季桓之先是装糊涂,而后才会意道:“喔——那还不是因为你动静太大。”
商蓉右肘撑着桌面,上半身朝他一倾,凑近了小声道:“季千户你可知飞针银锭?”
你到底是想干嘛?季桓之弄不明白商蓉的意图,只好见招拆招,回答:“那不是孔定邦在结案文书里提到的暴雪坊暗器吗?”
商蓉像是在介绍一件货物似的对他说:“飞针银锭,乃是用一整块白银,掏空内部,由能工巧匠搭构齿轮、杠杆等精巧零件,加以水银配重,最后放上针槽所制成的昂贵暗器。使用前,塞入涂有剧毒的钢针,合上针孔,卡住机关,要用时重重敲击下部,即刻将毒针弹射,最适用于与目标面对面,相距很近的情况。”
季桓之点点头道:“商捕头真是如数家珍呀。”
商然忽地咧嘴一笑,道:“何必如数?本就家珍。”
季桓之顿时觉得血都凉了,要不是记起过来商蓉本来就是商然的妹妹,他估计还要愣好一阵子。
飞针银锭,乃是商氏一族的独门暗器,其内在工艺与制作方法从不外传。甚至知道这种暗器的人都相当少。而孔定邦在结案牍文中正确描述了这件暗器的名称,也不过是根据形态和功用恰好起了刚好正确的名字罢了。
而现在,季桓之终于将商蓉的企图明白了大半。
首先,飞针银锭就是商然的祖传暗器,旁人连知道都不一定知道,他又怎么可能死在自己的暗器下?而结案牍文中,孔定邦将责任推给了暴雪坊。笑话,暴雪坊里都没有这种暗器,你栽赃也得找个像样点吧?
而且——
“在下在六扇门做事,有许多江湖中的朋友,对暴雪坊也略微了解些。暴雪坊虽然坏事做尽,但是却有个原则,那就是是他们犯下的事绝不抵赖,不是他们干的,绝不承认。”
季桓之经过了短暂的胆寒,两手放在桌面以下,按在了刀柄上。
然而,他感觉有股力量抵住了柄头,而右手似乎蹭到了泥沙——是商蓉的左靴底。
商蓉冲他饱含深意地一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我兄长,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