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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黎明,陈留的渔民谢三刚子趁着鱼不露头的好时候,早早就把小舟开到汴河水面上,起网捕鱼。他一手把船一手放网,然后就静静坐在船上守网待鱼。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西边的天空中尚有几颗星辰闪烁,天地之间一派静谧景象。
忽然,哗啦一阵水声,一个黑影从水中跃起,扒在了小舟的侧面。
小舟大幅度摇晃起来,谢三刚子险些被掀翻进河里。他转头一瞧,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黑色物体缠在船帮上,吓得血都凉了。
“俺类娘呀,水鬼!”
“欧布四。”
“俺听不懂你滴鬼话,俺家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俺一个养活,你别害我呗!”
“我不是。”
那人形的影子吐出一口水,翻身滚上了船,就势一躺,把谢三刚子挤得后半边屁股都悬在了船尾外头。
谢三刚子谨慎地打量这个从水里冒出来的不速之客,并未放松警惕。
对方躺在船舱,似乎觉得哪里不舒服,往底下一摸,摸出两把尖刀来,攥在手里质问他:“你船上怎么还带刀啊?”
谢三刚子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水鬼,而是个活人,说话才大胆起来:“杀鱼用的,不行啊?”
“杀鱼要用这么好的刀?”
那两把尖刀的刀身布满铸造后形成的花纹,显示出其品质不凡。
谢三刚子喝道:“俺爷爷留给俺滴,你管的着吗?”
那人把刀丢回舱里,有气无力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三刚子咧嘴笑道:“还真新鲜了,你扒到我的船上,问俺这里是什么地方?嘿嘿,俺好心告诉你,这块儿是开封府陈留县——不过我说,你是从哪里下水的,游了多久,这一下子冒出来,真把俺吓得小心肝砰砰直跳。”
“开封——桥上——两天前。”随着新鲜空气的吸入,李密逐渐恢复了清醒,但两眼还是又红又肿,看东西仍是模模糊糊。在她模糊的视觉下,一脸络腮胡子、模样憨厚的谢三刚子乍一看很像二哥熊广泰,令她感到一丝亲切。她问:“船家,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刚刚告诉你刀是杀鱼的,你还看不出来俺是渔夫?俺叫谢三刚子,就住在这块儿——对嘞,你叫啥,你又是做啥的?”
李密并未回答,反倒半命令式地说:“开船,送我去开封治所。”
谢三刚子没有同意:“为啥嘞,凭啥呀?俺今天鱼还没捞,家里人可等着俺挣钱呢。”
李密摘下腰牌冲他一举:“本官是北镇抚司锦衣卫总旗,正在办案。你送我去开封治所,到地方后我会付你酬劳的。”
谢三刚子瞅着腰牌看了许久,摇摇头道:“俺又不识字,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更何况,你一个妮儿说自己是锦衣卫,糊弄谁咧?”
妮儿?李密一听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地往嘴唇上面一摸——坏了,假胡子浸水散掉了,脸上其他地方估计更惨,男性的妆容完全被汴河的水洗涤干净了。自己的真容隐藏了这么多年,却没料到今天竟然叫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民给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她想了想,先坐起来,让谢三刚子不至于没地方落脚,然后请求道:“好心的渔家,奴家现在浑身湿透,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你家里借几件妇人的衣服穿?”
谢三刚子十分耿直,说:“你要去俺家借衣服?那不中,俺这儿刚下网,一尾鱼没捞着你就叫俺收工?”
李密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道:“如果你照我说的做,这半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果然,金银还是硬通货,一个普通的渔民,半两银子少说也要十几天才能赚到。现在轻易地就能得到累死累活十多天才能挣到的钱,傻子也乐意。
谢三刚子当即表示:助人为快乐之本,你要我帮你什么尽管说,本人义不容辞。
于是,李密去了谢三刚子家,洗了把热水澡,烘干了绣服,喝饱了姜汤,又跟他媳妇借了一身襦裙,外带一只褡裢,用以把换下来的一套衣物装上。最后再稍作打扮,背上褡裢,再度坐上了老谢的渔船,准备抵达目的地后一次性付清报酬。
而在另一边卫辉府,自称靠信誉在北镇抚司混了多年孔定邦也的确讲信誉,收了钱就不计前嫌,给季桓之出谋划策,提供了数套摆脱困境的方案。其中包括改名换姓远走他乡法、栽赃死人(李密的一个校尉死掉了)脱罪法、惊吓过度装疯卖傻法,如此种种。相信充满智慧的读者能够感觉得到,孔定邦给出的方案,都是些不靠谱的邪门歪道。但事实上,过去他处理过几起类似事件,以上每种方案都曾经替当时的当事人解决过困难,因此他才展示出了如此多种计划,供季桓之根据个人口味来进行选择。
然而,季桓之对孔定邦目前提出的每一种计划都不感兴趣,因为他是个有原则的人,该承担的就要承担,不该承担的绝不承担,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譬如装疯卖傻这种行为,他断定自己做不出来。
孔定邦是讲信誉的人,收了钱就一定要服务到位,既然季桓之对他提出的方案都很反对,那么他只能再绞尽脑汁,另想办法。
“对了,我们不是料定商然有其他不法行为吗?邓二,你赶紧追上我们的校尉,把商然手下的那两名衙役再押回来,他们或许能知道一二。”
“早不想起来,现在才去追?”邓秉忠意见很大。
“难道我叫不动你了吗?”
“好好好,我这就去——也不知道那几个人现在到哪儿了。”
邓秉忠又被派出去了,现在屋里就俩人。
季桓之已经听够了孔定邦各种感觉十分不靠谱的方案了,他让孔定邦想出一个正儿八经的计划再找他聊,而他自己只想出去散散心。
出了客栈,季桓之才想起来自己在这条街的另一家客栈有客房,几天没去住,也不知押金会不会被店家扣了,他还得赶紧去一趟。而就在他走出去两步时,忽然觉得有人拍自己的肩,叫声:“桓弟。”
他感到莫名其妙,回头一瞧,乃是个穿着蓝色粗布襦裙,背着个褡裢的女子,装束倒是农妇的装束,但过分白皙的皮肤又不免让人产生怀疑。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并不认识这样一个女子,而且对方对自己的称呼中居然带了名字当中的一个字,这令他非常不解:“你是?”
女子歪着螓首,笑问:“看不出来吗?”
季桓之眯起眼来观察了许久,愣是没认出来。
女子见他如此,轻咳一声之后,语音忽然变粗,低声调侃道:“一向聪明过人的季千户,竟然也有痴傻犯愣的时候,真是难得一见呐。”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季桓之方才恍然大悟,喜出望外:“原来你没——”
“嘘——”李密将食指靠在唇上,示意他不要泄露了她的身份,而后道:“中间的事往后可以慢慢说。从现在起,我是你在河南的远房姐姐,多年不见,路上巧遇——诶,你怎么面有愁容?”
“别提了。”
季桓之带着李密去了自己下榻的客栈,进屋后将自己杀死商然,孔定邦以帮他脱罪为由进行敲诈的过程简单诉说了一遍,最后又发愁自己该怎么办为好。
“杀的对。”没成想李密听完前因后果,说出这么一句来。
“为什么?”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误杀。”
别人要抹你脖子,你出于求生的本能,把对方干死了,这纯粹属于正当防卫,连误杀都谈不上。难不成非要等人家的刀锋将切未切、你本人将死未死之际,在电光石火之间再进行反抗吗?更何况——
“商然本就该死。”
季桓之听出此话别有涵义,问:“莫非你知道了什么吗?”
李密反问他:“你可知商然为什么要杀柳依媛吗?”
季桓之道:“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边氏的身份。”
尽管向边鸿影承诺过不将她的秘密告诉其他人,但季桓之觉得李密也不算外人,于是乎又把自己上一次去王府与边氏交谈的那些话转述给了李密。即边氏曾被白莲教胁迫,充当圣女,后来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几经周折才进了潞王府,成为了潞王侍姬,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
“白莲教的圣女?”李密皱起眉头,一度陷入短暂的沉思。
“是的,这可是边氏亲口告诉我的。”
李密警觉起来:“她亲口告诉你的。你就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吗?”
季桓之自然不解她为什么有此一问:“哪里不妥了?”
李密道:“满打满算,你和边氏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白天,她凭什么会把关乎自己性命的事情说给一个不熟悉的人听?除非……”
“除非什么?”
李密一边思忖一边道:“一种可能是她说谎——不,谁会说这种谎,不是引火上身吗?那么另一种可能——”她忽然用深邃的目光盯着季桓之,问他:“你觉得边氏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长得美吗?”
“当然,美得不可方物。”
“那她人又怎么样?”
季桓之还真仔细考量起来:“说不上来,总之……”
最后李密直接问他:“总之,你喜欢吗?”
季桓之想了很久,点了点头。
李密轻吐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你不如回京吧。”
“现在回京太早了点吧?案子还未收尾——”
“你已经不适合再办这件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