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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燕朝宫制,凡年满二十五岁的后宫女子,若未被帝幸,且没有后妃位分者,皆可上书掖庭令请旨出宫。加上延禧九年并未开选,因此除却留在宫中执事的人,前几届的秀女并没剩下多少,几乎寥寥可数。
延禧十二年三月,圣旨召喻天下再次选秀。宫中传闻,自去年七皇子坠马亡故,皇贵妃染恙不起,兼之与帝屡有失和,故而才有今年春月的盛事。时节正值当春,放眼花团锦簇的锦绣后宫中,风开柳眼、露浥桃腮,一片春临人间的绚丽之景。
因皇贵妃身子仍然不适,不宜走动,故而让贤妃、贵妃两名高位妃子前往,陪同皇帝在丰光殿一起甄选。秀女早在半月前先行入宫,已由掖庭令初选过两遍,今日能来丰光殿参选的女子,自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丽。前些日子颇有流言,说是有一秀女极其肖似皇贵妃,结果引得熹妃亲自前去打探,把众秀女吓得不轻,更让后宫妃嫔当做一段笑话传开。
“内阁大学士林道辅之女,林月娉出列觐见!”礼仪太监手捧黄绫宣册,端正身姿肃立在御座右侧,拉长声调唱道:“林氏月娉,年十七,善诗词文赋……”
谢宜华原本无甚兴致,只是静默不言陪坐着,当听到“林月娉”三个字时,也不由稍稍动容往下瞧去,看看是否真如流言所传。只见那女子身形纤细婀娜,微垂螓首,绵软无声上前几步,清声行礼道:“臣女林月娉,参见皇上!叩见贵妃娘娘、贤妃娘娘金安。”礼毕,方才缓缓抬起头来。
明帝目光微怔,在那秀雅莹澈的脸庞上停留,先不置可否,侧首问道:“贤妃,你与皇贵妃相处时长,可觉得有些像她?”
谢宜华揣不透皇帝真意,敷衍道:“但凡是美人,大约都有几分相似的。”
明帝面上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还是不喜。如此沉默了半晌,多禄见殿内秀女甚是不安,悄悄拈起玉簪问道:“皇上----,可是留名?”
“嗯。”明帝眸色飘忽不定,微微点头。
“恭喜皇上!”多禄忙不迭的贺喜,将玉簪递与身旁小太监,待那小太监捧着托盘走到林氏面前,高声宣唱道:“留名!”林氏战战兢兢接下玉簪,大概是太过激动,身形竟然微微摇晃了一下,低头福礼退回队列。
----其实,是有几分相似的。谢宜华在心内叹气,不知因此一点特殊,带给林氏的将是幸运,还是反之灾祸?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才刚略微平静的后宫,只怕又要掀起一番不小的波澜。如此恍恍惚惚漫想,礼仪太监已经宣唱好几名秀女,侧首看过去,皇帝也有些意兴阑珊,而朱贵妃却似在等着什么。
“右丞相杜守谦之女……”
“杜玫若……”谢宜华在心内轻叹,那个昔日被迫出宫的伶俐女子,此时光明正大的立在殿中,正以无比合宜的姿势,朝着皇帝盈盈叩行大礼。
“皇上----”朱贵妃巧笑嫣然,一脸贤惠淑德的神情,“臣妾瞧着杜玫若生得好,把她留下来罢?”
谢宜华知她脾气大、醋性儿也大,眼下突然做此言语,明摆着是拉拢杜玫若,多半跟先前亲近有关。只是妃子陪皇帝选秀,只有多选、精选,断然没有劝着不选的,因此心下虽然不愿,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是么?”明帝却是一笑,眸光颇为意味深长。
“皇上,杜玫若原本就是宫中长大的,比其他人都知根知底,更难得为人性格也好。”朱贵妃见皇帝不做定论,竟似有些着急,索性直接请道:“臣妾挺喜欢她的,想留在身边做个伴儿。”
“既然你喜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似的,明帝朝杜玫若看了一眼,侧首对朱贵妃笑道:“那就依你,让她留在淳宁宫罢。”
谢宜华忍耐等到选秀结束,即刻赶往泛秀宫。慕毓芫却早已得知消息,因见谢宜华一脸自责,遂微笑道:“此事怎能怪罪于你,别再多想了。”
“若是今日娘娘过去----”
“若是我去?”庭院内一树繁花开得照眼,间或有蜂蝶穿梭,慕毓芫望着春光明媚的花景,笑容浅淡如水,“若是皇上有心留下谁,谁去都是一样,即便是我在场,难道就能拦着皇上?正好贵妃亲口提出来,皇上乐得顺水推舟罢了。”自己这样的身份,皇帝都能重修宫殿迎进来,更何况她人名正言顺呢?至于皇帝是喜欢她的美色,还是看上她的身份,仰或又是别的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哎……”谢宜华仍忍不住叹气,静了一会,“不过,另外有一名林姓秀女,果然一如当日所传,眉目与娘娘很有几分相似呢。”
“我有什么好的,何苦相像?”慕毓芫淡淡一笑,手中茶盖轻轻拨了两下,二人正说着闲话,便听外殿通传秀女请安。手上动作稍顿,略有不耐道:“不见。只说本宫身子不适,将预备好的东西赏下去。”
秀女们在泛秀宫吃了闭门羹,消息很快传到前面。明帝听完小太监禀报,手上朱笔未有丝毫停顿,目光仍落在黄皮奏折上,不置一词。多禄见状忙道:“皇上,皇贵妃娘娘近来病着,想是……”
“多嘴!”明帝皱眉喝斥,“啪”的一声,将折子摔在御案侧首,“不过是几个新来的人,她爱见便见,不见就不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多办点正事,别拿这等琐碎小事来烦朕!你去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
“是。”多禄赶紧去看水漏,“回皇上的话,已经申时三刻。”
“晚膳还早……”若是此时去泛秀宫,她多半是要以睡避驾,别人又不想见,更没心思翻阅奏折批复。明帝心下甚是烦乱,忽而想起早上的女子,“传朕的旨意,册秀女林氏为婕妤,安置到泛秀宫东面沁水阁,另外再让人封点东西。”
“是,奴才请林婕妤前来谢恩。”多禄伺候帝驾多年,自是深察圣意。
此时秀女尚未进行分派,林婕妤单独晋封迁宫,顿时引起一圈不小波澜,宫中上下皆是议论纷纷。多禄瞧她紧张不安,凑趣笑道:“婕妤生得好颜色,像足皇贵妃娘娘的品格,眼下能够住在泛秀宫,更非旁人可以比拟。等下换一身新鲜衣裳,还要去给皇上叩头呢。”
“是。”林婕妤神色恍惚,点了点头,又仿佛忽然惊醒似的,“啊……,不不,岂敢与皇贵妃娘娘相比,公公说笑了。”
“婕妤----”多禄略微皱眉,“等会到了皇上跟前,可别这么心不在焉的,脸上记着带上笑,免得惹皇上不高兴。”
尽管多禄一再嘱咐,林婕妤却似没大听进去,直到给皇帝叩行大礼时,仍是一幅旧魂不守舍的模样。明帝只当她是紧张,琢磨了一会笑道:“你父亲林道辅为人古板,一脸刚肃,养的女儿却是娴静柔和。听说,你还会些诗文?”
林婕妤细声道:“只是读过几首闲诗,谈不上会。”
“去罢。”明帝挥了挥手,多禄忙领着宫人退出去,走到窗边长榻坐下,侧首对林婕妤道:“正好无事,陪朕下一会儿棋。”见她始终低垂着头,随口笑道:“你脖子不疼么?好了,抬起头来。”
“是。”林婕妤赶忙抬头,一双明眸依旧看着地面。
----果然都是秀眉星眸、身形婀娜,只是似这般畏畏缩缩,纵使外表再相似,也没有半分凭水临风的气韵。明帝心下颇为失望,遂道:“算了,朕突然不想下了。正好朕要去泛秀宫一趟,顺便带你回去。”
林婕妤松了一口气,“是,恭请皇上移驾。”
一路缓行来到泛秀宫,暮色正浓。吴连贵眼尖瞅见圣驾,躬身礼毕道:“皇上万福金安,皇贵妃娘娘有些头疼,这会还没起来呢。”
----如此,也不是三、两天了。自从去年入冬以来,但凡皇帝前来,皇贵妃不是在七皇子寝阁发呆,就是身子不适睡下,十之八九总不得说话。开始只当是真病重了,让俞幼安把了好几回脉,却是什么都没诊出来,脸上也不见半分虚弱之色。多禄瞅着皇帝的脸色,小心问道:“皇上,要不去沁水阁坐坐?”
“不去!”纵使明帝耐心再好,也忍不住有些憋气。
众人见皇帝僵持站着,更是吓得不敢动。吴连贵也颇有些为难,正要开口,却见香陶从内殿跑出来,一脸急色道:“吴总管,你快去请皇上……”抬头看见皇帝,“原来皇上在这儿!”
吴连贵赶忙喝斥道:“放肆,没点规矩!”
“不是……”香陶急忙跪下,朝皇帝哭诉道:“方才娘娘醒过来,说什么听见七皇子殿下在哭,一定是有人欺负了他,非要奴婢们去找人……”她一面说一面抹泪,“皇上,奴婢们劝不住娘娘……”
明帝大惊失色,慌忙一把推开众人。寝阁内已经乱了套,慕毓芫满头青丝凌乱,眸色朦朦胧胧,手上推攘着双痕,“你们拦着我做什么?快去找祉儿……”抬头看见皇帝进来,连忙用力扑过去,满面泪痕哭道:“皇上,臣妾听见祉儿在哭……,他们都不去找,又拦着臣妾,皇上快派人去……”
“宓儿----”明帝见她大异寻常,像是被什么迷惑住心智,又惊又吓,赶紧搂到自己怀里,“你怎么了?是不是做什么噩梦?”
若是往常见到皇帝,慕毓芫多是无甚言语,今日却死死抱住皇帝不放,“皇上,臣妾真的听见祉儿在哭……”她像是不解众人行为,不断摇头落泪,“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拦着我……,为什么不去找祉儿?”
双痕揭开床前小巧的虎头炉,又回头道:“紫汀,快把甜梦安神香拿来。”压成五瓣梅花形的香饼,只掰了一瓣丢进香炉,片刻便有甜润的香气飘出,比之平常香料要更加柔和一些。
受到香味的影响,加上明帝不停的哄劝,慕毓芫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喃喃道:“皇上,你赶快让人去找祉儿……,快去啊……”
明帝握着那纤细柔软的手,看着那蒙上雾气的水光明眸,心内一阵刀绞似的痛,轻声哄道:“宓儿,你先好生躺着,朕马上就让人去找。”耳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是俞幼安一脸急色赶来,正立在门口候命,“都先下去,朕陪皇贵妃说会儿话。”
“皇上,祉儿呢?”慕毓芫睁大眼睛询问,一脸茫然之色。
“宓儿,你别吓唬朕……”明帝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泪水沿着脸颊下滑,“虽然祉儿去了,我们不是还有佑綦、棠儿和小澜么?你别担心,祉儿是个好孩子,已经安静的睡着了。”
“不,臣妾想看祉儿……”慕毓芫带着一丝执拗,“快去找祉儿,快去……”声音一点点软绵下去,渐渐细不可闻,最后竟然俯在肩头睡过去。
不单如此,连明帝也有一丝困顿。心下甚是迷惑,目光在寝阁内环视了一圈,终于停在剩下的香料上。慕毓芫并不大用香,特别是春夏之季,多时都用新鲜瓜果湃在海口缸内,只取一点淡淡的清新果香。再者,先时专门寻来的香山子,不用点燃,可以数年保持香味不断。缓缓将慕毓芫放下躺好,唤来双痕问道:“这安神香是哪里得的?朕怎么不曾在宫中见过?”
双痕瞧了瞧案头,回道:“是先头贵妃娘娘送的。原本娘娘不爱熏香,有次睡不着点了一回,很是安神入睡,每次只需一点儿就好了。娘娘心情不大好时,经常会燃上一些,说是心里平和许多,还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呢。”
“这么管用?”明帝嘴角牵出虚浮笑意,微眯双眼道:“认真说起来,朕近日也睡不大好,你去包上几块,等会带回去燃上试一试。”
是夜,皇帝未召幸任何嫔妃。天禧宫内水底铜漏声声滴响,时光一点点流逝,多禄上来请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让奴才伺候着安歇罢?”
“不急,朕还要看会折子。”明帝懒洋洋倚在龙椅内,指着案头的梅花香,“拣两块丢到香炉里,朕想安神静一会。”多禄上前拣起香饼,扔进鎏金兽纹高脚大鼎炉内,回头不见皇帝言语,仍执拂尘立于一旁。
皇帝时常深夜批阅折子,不是什么稀奇事。宫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在这种时候,自然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因此殿内寂寂无声。如此静过大半个时辰,多禄忍不住揉了揉眼,见皇帝看向自己,连忙赔笑道:“夜深了,皇上还不歇息么?”
只听“玎珰”的一声,众人都不免吓一大跳,寻声看去,原来是香炉旁的小太监打了个瞌睡,不慎将手旁金炉箸碰掉在地。御前失仪的罪名不小,小太监吓得“咚咚”叩头,连连求道:“皇上,奴、奴才知错……”
多禄忙喝道:“还不快拖下去?!”
明帝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半夜三更,别弄得鬼哭狼嚎的,罚他半年俸禄,带下去罢。”小太监赶忙谢恩,只得半句便被人拖走。
“皇上?”
“朕觉得有些头疼,让人去传张昌源。”明帝起身离座,收起剩下的梅花香饼,走了几步又道:“慢着----,太晚了,还是明天罢。”
“皇上,当真不打紧么?”
“朕死不了!”明帝语声含怒,拂袖进去。
张昌源乃太医院院首,当年与俞怀仁并称“杏林二圣”,如今已经六十有余,平时只为皇帝一人诊脉。次日得召,听说皇帝昨夜开始头疼,更是着急,连连催促宫人快着一些。进到内殿略行了个礼,便道:“皇上,让老臣先诊脉罢。”
明帝将手搭在绣枕上,静默不语。
张昌源望、问、诊、切一番,稍稍松了一口气,“并无异常之处,只是皇上还得多加保养,按照老臣说的法子,慢慢调养着才行。”
明帝侧身取出梅花香,推到他面前,“昨夜有些心血浮躁,朕让人燃了一会香,谁知道竟然头疼起来,是不是有什么相冲?”
“是。”张昌源打开药箱,拿出一套精致小巧的小玉研,掰下香料研成细末,放在手中揉散闻了闻。捋着花白胡子琢磨了一会,像是仍不能确定,又取出一枚小银碟,并且往里倒了一点清水。
明帝看得好奇,因问:“这是做什么?”
“皇上稍等。”张昌源将药粉洒入水中,轻轻搅了搅,除却一些细碎香料渣浮在水面,余下粉末竟然都溶解了。脸上稍有惊色,不可置信道:“皇上,这香料里含有莨菪粉,那是配制迷药不可少的一味药。”
“你是意思,这香料乃是迷药?”
“不是,那倒不至于。”张昌源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莨菪粉遇水即溶,燃之则使人昏沉、易睡,一般的安神香,大概以千份配其一份,太多则使人嗜睡。”大致解释了一番,脸上转为正色,“皇上若是睡不安稳,老臣开一副安神的汤药,这香不能再用了。”
明帝阖上双目,静静道:“唔,开罢。”
比起天禧宫内的宁静,储秀所则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掖庭令礼仪太监手捧黄绫,正在朝众秀女宣读旨意,谁知结果大大出人意料,除却昨日晋封的林婕妤,便只有杜玫若一人册为才人。莫说不能跟延禧六年的盛况相比,即使是延禧三年时,也还册了一位贵人和一位婕妤,也就是如今的贵妃和贤妃。
如此一来,林婕妤便成此次选秀的翘首。不单在新人中位分最高,而且昨日便先单独见过皇帝,并且住所是泛秀宫的偏殿,无一处不让人羡慕。仅仅是因为相像皇贵妃沾光,而不是靠自身争取得来,便有这诸多优厚待遇,众秀女心里更是不平。
林婕妤自知得罪于众人,想着稍后新人赴宴,不知会有多少恼恨眼光投来,心内更是忐忑不安。因而对镜整理妆容时,也有些心不在焉,隐约听见殿外传来说话声,小宫女进来禀道:“启禀婕妤,玉粹宫的江才人前来请安。”
“江才人?”林婕妤并不熟悉宫内状况,更不知江才人是何许人,只是自己躲都躲不开,怎么偏偏还有人寻上门来?虽然自己位分是要高一些,但对方却是宫人旧人,阅历资深,断然不敢摆什么架子,忙道:“我这就出去,你快先去请进来。”
“婕妤金安----”江才人一袭梨黄色掐金丝纱衣,头上珠环铮铮,脸上颇有些娇媚之态,含笑打量道:“难怪人人都赞婕妤好颜色,啧啧,今日见过才知道,真是让嫔妾等人羞愧自惭呐。”
这番话似褒似贬、不冷不热,林婕妤勉强微笑道:“姐姐多礼了,我才进宫不懂得礼数,难得姐姐亲自过来,还是先坐下说话罢。”
“不了。”江才人微微回头,招手让小宫女上前,“嫔妾是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意给婕妤送东西过来。”
“是,谢过贵妃娘娘。”
“婕妤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既然感念着贵妃娘娘的心意----”江才人忽而一笑,她掀开漆盘上头的绫缎,露出内里的莲青色宫装,“等会赴宴的时候,可别忘记把娘娘赏的衣衫穿上,不然可就辜负娘娘的心意了。”
林婕妤稍稍迟疑,点头道:“好,才人慢走。”
江才人快步来到淳宁宫,将事情前后详细回禀,近身笑道:“娘娘,嫔妾瞧那林氏胆子甚小,既然已经答应下来,断然不敢不穿的。”
“哼,瞧她得意的!”朱贵妃鼻子里嗤笑一声,“不就是有几分像皇贵妃娘娘么?真是可笑,这又有什么了不得?还当自己多美貌可人呢。”
江才人巧声笑道:“娘娘别跟那种人生气,等会让她出个大丑。”
“那裙衫禁不住拉扯的,你只要拿准时候就行。”朱贵妃随口嘱咐了一句,眉目间甚是得色,末了又道:“本宫一向不会亏待人,正好昨儿皇上赏了几匹缎子,等会让文绣带你去,挑两样回去做衣裳罢。”
“娘娘放心,嫔妾一定办妥了。”江才人素日与她相熟,嘴上也伶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奉承话,不时有笑语阵阵传开。
整个上午,皇帝都呆在泛秀宫内。一直将近正午,也不见御驾过来未初堂,新来秀女都没见过皇贵妃,底下渐渐有些窃窃私语。朱贵妃一身荔枝红五彩金丝华裳,内里秋香色薄绢中衣,意态慵懒倚在团花椅中,曼声笑道:“本宫若是头疼脑热,心里纵使再难受,也必定不会误众位姐妹,断不会拖着皇上不放。”
她的话分明是指向皇贵妃,只是谢宜华沉默,其他妃子自来争不过她,余下秀女们更是不敢出声。倒是侧旁杜玫若听见,悄声道:“娘娘,先喝会儿茶,嫔妾再陪着你说说话,等会皇上也快来了。”朱贵妃听她如此说,方才作罢。
“皇上驾到!”多禄立在门口宣唱,妃子们齐刷刷站起来。
只听“嗤”的一声,像是谁的衣裙被撕裂开来,众人赶忙回头,原来林婕妤的裙摆被椅脚绊住,竟然当中撕成上下两截。林婕妤见众人掩面而笑,更是狼狈不堪,赶忙朝皇帝跪下道:“臣妾、臣妾失仪……”
明帝皱眉道:“带到后堂,换身衣裳再来。”
林婕妤又羞又愧,满心委屈却不敢哭出来。一路上连头都太不起来,跟着小宫女来到后堂,暂时没有衣衫可换,还得等着人回泛秀宫取来。前面丝竹之声漫开,已经是一团热闹喧哗。忽听“吱呀”一声,门口进来一名翠衫宫女,眉目甚是清秀,笑吟吟上前道:“奴婢新竹,奉贤妃娘娘之命前来。”她抬手摒退了小宫女,“娘娘很是担心,不知婕妤可曾吓到没有?”
林婕妤忙站起来,回道:“多承贤妃娘娘关怀。”
“听说,这身衣衫是贵妃娘娘的赏赐?”新竹很有分寸的打量着,待林婕妤点了点头,方才笑道:“贵妃娘娘亲自赏赐,乃是看重婕妤。眼下才穿一次就弄坏了,婕妤等会回到宴席,可别忘记给贵妃娘娘赔罪。”
“这----”林婕妤很是为难,有些犹豫不决。
“贤妃娘娘还有几句话,让奴婢转告婕妤。”新竹似乎早已准备,走近笑道:“皇上整天政事繁忙、日理万机,不一定有功夫清楚细微事情。婕妤已经招人侧目,想要息事宁人大约是不能够,若是不说清楚,将来事多必定后患无穷。”
林婕妤听到“后患无穷”几个字,方始惊心,只觉自己刚一进宫,就被卷进一股无形的巨大漩涡,凡事根本身不由己。还来不及分清楚风向,就硬被人推拉生扯,莫名其妙就得罪不少人,今后的路又该怎么走下去?新竹说完早已离去,仍由小宫女服侍着换好衣衫,心中的惊惶仍旧没有平定,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茫然。
“婕妤,当心脚下台阶。”沁水阁的管事嬷嬷搀扶上来,贴身低语道:“婕妤,若是方才新竹姑娘嘱咐什么,只管照做便是。”
“嬷嬷……”
“唉……”那嬷嬷轻声叹气,压低声音道:“既然贵妃娘娘不喜婕妤,难道还要再得罪贤妃娘娘么?再者,贤妃娘娘为人脾性好,又跟皇贵妃娘娘亲近,若能时常照拂着婕妤,往后的日子也舒坦一些。”
----由不得自己选择,已然没有退路。林婕妤有点虚脱无力,打起精神来到前殿,宴前歌舞已经撤下,宫人们正在流水般呈上菜肴。那踏住自己裙摆的江才人,此刻早坐在到了对面,正不时的添茶递水,分外殷勤的伺候着朱贵妃。
“坐罢。”明帝淡淡开口,象征性的点头示意。
“皇上,臣妾有罪。”林婕妤迎面跪下,能够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方才臣妾御前失仪,乃是过失之一;再者衣衫是贵妃娘娘所赐,臣妾不知爱惜,乃是过失之二;另外起身时没有站稳,险些绊倒身旁的江才人,乃是过失之三。臣妾心中有愧,还请皇上依律责罚!”
这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入情入理,既解释清楚事情原委,又以自请责罚之名洗脱委屈,更让对方辩解不得,不由让众人对她刮目三分。在座妃子都已听明白,更何况皇帝那等精明之人?席上一瞬间安静下来,都等着皇帝开口裁决。
明帝拨弄着手上黑碧玺扳指,瞧了瞧朱贵妃和江才人,淡淡扫了席上一圈,沉默片刻才道:“起来罢,不过是一件衣衫而已。”微微侧首,朝多禄皱眉斥道:“愣在这儿着做什么?还不去扶林婕妤起来,赶紧开宴!”
宴席还没结束,泛秀宫便已得知宴上消息。双痕正在服侍慕毓芫洗手,解开五瓣葵口葡萄漆盒,将绿豆面递过去,“真是想不到,那林婕妤竟然那般聪明,拿话堵的严严的,让那两位都说不得。只是奇怪,她才刚进来竟有这等胆色。”
“未必。”慕毓芫微笑摇头,“若是她自己的主意,自然算得上有胆色,可是贤妃不也在么,不定是她点拨了几句。”
“不过淳宁宫的那位,言语越发张狂了。”
“不怪她。”慕毓芫看着多禄新送来的香饼,拈了一块在手,“她一定正在想着,我已经是快要不行,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还是先躺下罢,一会宴毕,皇上也差不多该过来了。”
双痕应声放下纱帷,减弱殿外明媚刺眼的阳光,回身问道:“刚才奴婢进来,见吴连贵极是郑重出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呵,当然要紧。”慕毓芫轻笑出声,拉起绡纱薄被半掩住腹部,在软枕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招了招手,“你坐过来,我细细的说给你听……”
双痕依言近身附耳,渐渐变了脸色,“好,奴婢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