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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岛上。
建文被七里这么一问,先是面红耳赤了一会儿,随后冷静下来,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蹲下身子,开始在面前的石龛间摸来摸去。
这整个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真论起来,应该跟七杀房里一面半身镜差不多,建文却在那摸起来没完了。七里在他身后看了半天,心中很生奇怪,便问道:“怎么,你把最宝贝的玉玺丢在这里了吗?”
建文边寻边摇头:“我上次见到这个石龛的时候,记得里面长了一根杖子。有个很厉害会算命的和尚,说它会化成真正的青龙,可现在这杖子却不见了。”
七里听他胡言乱语地乱讲,只道他是被海风一吹,伤风烧迷糊了。她哪里知道建文在铁轮寺听到过莲涛大师的解答,并且在出了日本后就一直没忘记过这码事。
原来,建文寻思这杖要是能化作一条吞掉大地山河的巨龙,总觉得这个故事就可以解答他为何无法充分发挥青龙船的机能了,因此在来水母岛之前,也时时参详。但这种公案本身就是譬喻,最忌以实击虚,是以建文哪怕在现实中整日坐枯禅,也终究是摸不着头脑。
现下他在这一片万物都是虚有的蜃景中,反而觉得可以重现当时被催眠的情形,找到解答这公案的门径了。
可他现在翻检一番,却发现石头缝里连根苗都没有,只能扶着墙尴尬道:“也许是机缘未到,它还没长出来吧。”
他见七里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自己,又开口说:“话说回来……”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七里微微歪了歪头:“有话直说。”
“好吧……”建文艰难道,“七里,你既然知道自己会消失,就一点也不怕吗?”
建文说完直直盯着七里,他心下虽然知道这个七里是自己引发的幻象,但还是想看看她能如何作答。
没想到七里冷冷回答:“这世上多一个我,少一个我,都无所谓。”
“喂……你可不要自暴自弃啊。”听她这么说,建文反倒慌了。
七里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我是个忍者,平常虽有分身术的练习,但它也只是障眼法。假如分身术也能练到像这样一分为二的话,我连高兴都来不及呢。”
建文心下一怔,他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了。普通人若是得知自己是一个幻象,早就无法承受了,也只有从小惯于将自己当作工具看待的忍者,才能耐得住这种冲击。这么看来,七里也真不愧是最顶尖的忍者,意志的确强大。
七里见他啧啧称奇,又道:“有那么难么?如果我当时没有拿海沉木去海淘斋,你现在也许还是一个小朝奉,那也是另一个你。”
小朝奉……听者有心,建文寻思着这句话,向空空如也的石龛中看去。
那石龛远看只是粗粗一片顽石,但建文离近了往里望去时,却发现这顽石表面似乎逐渐光滑起来,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像是看一口井一般。
“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建文道。
随着他的注视,石中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熟悉的柜台,柜台上摆着算盘,燃着熏香,几样珍奇物件杂乱地卧在台面上,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正在柜台后眯起一只眼,仔细鉴定这些奇物。
“这……这不正是做朝奉时候的我吗!”建文大惊,“这石头竟然能照出另一个我吗?”
七里也好奇地向里看去,只见那少年抬起头,露出熟悉的面容——果然是建文无疑。只是比现在的建文还要白一点,瘦弱一点,大体上正是她第一次见到建文时对方的模样。不知为何,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或许是蜃景之中的蜃景也说不定。”
建文小声解释道,仿佛是怕打扰到这石中的奇景。他继续向里看去,里面那个建文转头望望,见四下无人了便从胸口掏出一袋什么东西,打开袋口,向里看看又晃晃。
显然那是自己遇到铜雀之前的钱袋,可囊中的确羞涩,数起钱来也没什么劲头。
“哈哈哈,那时候日子倒也有趣。”石壁外的建文傻笑起来,其实若非背负那段深埋在宿命中的仇恨,他在海淘斋的那几年确实也算是没有多少拘束,甚至可以说很是舒服快活了。
“既然这么有趣,你就钻进去吧。”
“不不!”建文听到七里在旁边敲边鼓,连连摆手。接着他又低声道:“我若是一直在海淘斋,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见七里把脸往外一别不再理他,就又往石中看去。
“又变了!”
现在石中好像又变成了柏舟厅的样子,群雄会聚,各个面上都不甚好看,建文自己手中转着那个水晶的骷髅头,与小郎君相对而立,仿佛是在争议谁将要坐上那把交椅。
那只叫白凤的大白猫在里面走来走去,先是挠挠建文的靴子,又跑去挠挠小郎君的靴子,本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现在被它搞得急也不是,缓也不是,有些不尴不尬。
这个场面他可不算太喜欢。本来他和小郎君都是站在破军的一边,可自从破军身亡,诸多变故纷至沓来,好像大家的关系也都在这柏舟厅里变了味。
“小朝奉和小靖王,你选哪一个?”七里又在他耳边轻轻问道。
“这有什么好选的……”建文有些烦躁,他努力摇摇头,再次再向石中看去。
这次内中竟是一派金璧辉煌,不知亮闪闪的是什么东西。珠摇玉动一时停歇,建文才发现那也是自己!不过面容却隐藏在一副冕旒之下,正低头认真读着一本什么书籍。
“是我那次在禅师那里见过的自己。”建文悄声道,这情形和那日在禅寺被催眠后见过的差不多。
“要当皇帝的自己吗?”
听七里这么问,建文疾疾点了点头,接着便努力看向书中的文字,等他看清后不禁吃了一惊,那可不就是自己从小要读的邪门经书?可他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跟着石中的自己叽哩咕噜地念起来。
七里见他开始手舞足蹈,怕是又中了那经文的邪,连忙并指为刀,向建文颈上打了一记,呵斥道:“不要!”
建文吃了一痛,也不再念那经书了,只听七里在旁边低声
嗔怪:“这里可是佛岛,你又念那些稀奇东西,把海王招出来怎么办?”
建文点点头道:“可是怎么会这么古怪,我要登基这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啊?”
七里道:“你把这岛内搞得一团糟,它自然要反噬你。所以不要再念那口诀了。”
仿佛是为了打消两人的恐慌,那石中忽又伸出一只生满老茧的手,把那本邪经抢了去,囫囵撕成几块,扔进不远处的炉中。炉中火焰一遇到这经书,不正常地窜出五尺多高的火苗,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那经书,在火光变弱之前映出了来者的模样。
“父……父皇?”建文眼眶不由湿润了。
那分明是父皇的样子,他慈爱地摸着石中建文的头,自己却又用丝帕捂住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石壁外的建文张张口,险些伸手过去。
“我父皇……没有去佛岛,没有要把我献祭?”
七里见经书给烧了个干净,还处于刚松一口气的状态,忽听建文声音颤抖,忙扭头看过去,却见建文双手扒在石壁前,恍然盯着石中那对和睦的父子,眼中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石壁下。
她默默把手覆在建文手上:“如果一切正如这样,便是好的么?”
“不,这样的话……我父皇会病死。”建文双眼红肿着,“如果我按照帝王之道行事,我那燕王叔叔,宁王小叔叔,还有其他亲人伙伴……也许都会不得善终吧。”
建文说完,最后一眼怀念地看向石中的场景,然后便转身背对石龛坐了下来,胸口起伏不定。他想起莲涛宗舫最后对自己说的话——这面残龛只是钥匙,却要看建文要选择进哪扇门。
“如果没有阴阳师,我可能会被老朝奉收留一辈子;郑提督和父皇想让我做的或许是个合格的皇帝;破军大哥也许想过让我管理蓬莱。但这些都是他人的慷慨。生门便有这几条,为什么选每一扇门都不对呢?或者,我有得选择吗?”
建文坐在石壁前苦苦思索。本打算在水母岛再次呼吸蜃气之前,一举解开化龙杖的奥妙,最好还能获得驾驶青龙的诀窍,但现在看来,他最终却只是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
“说起来,我还是像个皮球一样在海上随波逐流。”
“笨蛋,不要这么懦夫。”七里有点慌张,却也不知如何劝他才好——她亲眼见过建文承受一万名冤魂的痛苦,但他如今内心的挣扎在某种程度上比之更甚。
过了片刻,建文终于呼吸稍定,他站了起来,只是仍然转过身去不看那龛。
七里倒是有些好奇地向龛中望去。她直直地看向石内,过了一会,那里面竟然也出现了自己的样子——只不过不是这身黑衣,而是身着一袭华服,粉面朱唇,竟然是花了大心思精心打扮过的。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七里最多也只是在什么重大场合下粉黛轻施,可从没见过自己打扮得如此华丽,好像在看一面能自行给自己化妆的镜子一般。
那华衣的七里手中执着一柄松明火把,照出身后跟着的琉球三老。火光之下,她眼神闪动,仿佛看穿了这面隔开两个世界的墙壁;只是脸上疑云密布,似乎遇上了极其难解的谜题,正在极力解读一般。
七里怔了半晌才颤声道:“你来看。”
建文转头回来再看时,壁中却什么也没有了,只见七里红着脸,呆呆望着空无一物的石壁。建文还没怎么见过她有这种反应,便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七里语气中突然有了无尽的落寞。
她自打刚才建文提问,便一直示以坚强的面目,说什么只是与分身术同理,那只是因为没有见到另一个自己。现在她见到自己这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一股汹涌的不舍袭来,也多少理解建文刚才为什么垂头丧气了。
也许自己真的会在这个蜃景中消失,而眼前的建文虽说总会遇到这个华美百倍的七里,但她就真的与自己有关吗?
建文见她呆住不说话,便有意伸手碰了碰她。没想七里突然张开双臂,用力拥进建文怀里,再也不放开了。
“喂,我已经没事了啊?”建文慌了神,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抱住自己,也不知怎么安慰才是,他能感到七里在自己脸颊边咬紧了牙关,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情绪。
“讨厌这个地方,真希望一切早点结束。”听到她边说话边发出抽泣的声音,建文想,或许眼下最好就是维持着拥抱吧。
他呆了半天,终于笨拙地动动手臂,想要环住七里,却听见身边“咳……咳”两声异响。
是一个古怪的女子的干咳声!
刚刚还在亲密相拥的两人给吓了一大跳,触电般地分开了。
建文定睛一看,来者竟是哈罗德身边的那个千岁。不正是她口口声声让哈罗德不要来打扰的吗!为什么她自己却能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连七里一时都没发现?
“出事了。”千岁面向他们,表情肃穆。
建文却是一怔。结识这女子甚久之后,建文已经知道她这人别管遇上多么激烈的事故,都是面上一脸淡然,但谁也不知道她内心兴奋到有多扭曲——不过这次的情况好像真的不太一样。
“哈罗德和百里波不知怎么吵了起来……现在他们想要决斗。”千岁严肃得好像是在分析一份大秦该如何消灭齐国的策书。
“什么,这俩人也能打起来?”建文和七里对视一眼,心中均想,不会就是因为你这姑娘吧?再看远处树影摇曳,风吹得愈近,看来那五百盗贼得到救赎的时机也近了。
“时间不多了,路上再解释吧。”建文道。他擦擦眼睛,和七里一起由千岁带领着往山下走去;但没有人看到,那石龛内正冒出一枝屈曲的新藤,努力地向着太阳延伸上去。
一挺鸟铳向前方探出黑洞洞的铳管,接着是一双厚重马靴小心地踩踏着脚下的蚌壳。
这是神道司官中,代表西方风向的阊阖长老第一次踏上佛岛。
阊阖长老是一个黑番,并不是大明人士。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因此身披的襦袍和明式大氅与他的外貌格格不入,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姚国师手下的得力助手。此刻他正率三十
人马从北部包抄这座废弃已久的岛屿,为的是找一个故人。
此时的佛岛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虽然仍然是青葱的一片,但无数洞窟中的佛像已经倒塌在各处,地上散落的珍宝随百草埋没。佛岛最顶端原有一座像是指路的灯塔大佛,但在阊阖长老到这里之前,它就已经坍塌殆尽。
这里仿佛荒无人烟,但没有人敢来到此岛掠夺,只因为这岛的看守者拥有令人畏惧的威严。
“每个角落,都要看到!”
阊阖长老的口音语调有些怪异,但他身后的诸多将士还是齐声答应了他的命令。暂拨兵马,由姚国师统一调度——谁也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儿地得罪当朝国师。
阊阖在这片残垣断壁间行走,小心地端着鸟铳,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进攻,他瞪大眼睛,眼白愈加明显。
脚下的路忽然转为一片焦黑,一圈圈巨大的圆环印迹烧烙在地面上,好像是被一条巨大的触手鞭打过一般,使这片区域寸草不生。这些圆环便足有两抱合围,可以想象这岛上曾经寄居过多么恐怖的怪物。
与此同时,广汉、不周二长老跟随着他的步子,率着一支特殊的队伍,弓腰在后面跟进。这支队伍分外奇怪,皆戴着白手套,不时将物品捡起来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再将布袋收紧,连那些焦黑的泥土也不放过。虽然这是一次盘查行动,但这些人却可以窃窃私语,他们神态严肃,连阊阖长老也不敢打断。
阊阖长老知道,他们是依着姚国师的指示,在岛上回收什么要紧的东西——这岛自则天皇后初建起,就埋藏着诸多秘密,更有历代枭雄想要利用这些秘密获得无上的力量。
在他前面,两个先锋兵迅速跑到身前:“长老,我等并未发现什么疑似房屋的东西,连草庐也不曾见一个。”
“先皇的灵位呢?”
“同样没有见到。”
阊阖长老抿了抿厚实的嘴唇,让两人继续行动。他看到在佛岛的西南一侧,有一尊尚未倒塌的八臂神像,只是神像颇遭残损,好像见证了在这里发生过的惨烈战斗,阊阖长老叹了口气,将视线收回到搜查之中。
半年多以前,大明水师郑提督突然卸了官职,将大明水师和号令四灵船的王命旗牌原样交给了燕帝陛下,这其中关窍,朝中位高权重的人士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阊阖长老也从姚国师口中了解到许多往事。
这燕帝陛下得了兵权,也把金陵水师的军力逐步转移到北海,本来是应该高枕无忧的,但有一样是非,是他半年来还没有直面的——四大灵船中,青龙遗失,白虎、朱雀、玄武三大灵船却还在佛岛一带停泊。
“以大明船灵,镇守先帝遗骨。”
阊阖长老自然是知道此中名义的。王命旗牌本来已经归还朝廷,他郑提督已经无法发动灵船。但在其灵力留存的情况下,的确能镇守这片据说十分不祥的岛屿,令邪祟不得入侵。可就在最近,燕帝陛下和姚国师突然召集神道司的司官,定要到这片废岛上找到三大灵船,也不知是何事令他们如此着急。
但急归急,阊阖的搜查仍然一无所获。他已经走到了那八臂神像正面,见神像下方有个黑色的身影,正是姚国师了,他站着没动,好像是在拜祭那座神像,见阊阖来了,便停下祭拜,转头来问讯阊阖的进展。
阊阖带来的只有一路无获的消息,姚国师默然点点头。
“佛岛海岸线复杂,但我可以感受到那股灵力就笼罩在这片海域。我们离成功已经很近了,继续找吧。”
阊阖默然领命,继续向海湾地带寻找,他甚至乘上一座小舟,去搜寻小岛的每一处海岸线。
按理说,如此大规模的寻找怎么也会把那个人惊动,但郑提督是大明的武神,神的出没自然与人不同。如果正面起了冲突,这位神道司的顶级司官不相信自己能有多大的优势。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前哨的消息开始一条条地传来。
“目标在南海岬出现。伤了六个人,我们不知道是如何遇袭的。”
阊阖粗重地呼出一声。“是你们主动出手的吧?这和说好的计划可不一样。”
“他太快了,我们要想赶上他,就只能出手。”
“对方就像……就像一只鹰一样。”
“我的鸟铳!被一道不知哪来的剑光齐齐断成两截!”
听他们的描述,对方的行动简直像鬼魅一样。这些人都是燕帝一手培养出来的陆军精英,全部配备了利刃和火器,能让他们都反应不过来的人,到底拥有何等实力?
阊阖拧紧眉头,他还是按照这些部将传达的信息,一步步接近他要的目标。
他越往这片海湾的深处走,就发现越多受伤的自己人,但他刚刚连打斗的声音都没听到。
在伤者铺就的道路尽头,他看到一艘巨舰在阳光下停泊着,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片海滩。
镔铁与烂银铸就的巨大船艏像形如一尊威武的虎头,虎口中黑黝黝伸出一枚粗壮的主炮,正是大明灵船——白虎!
“引他出来。”阊阖的耳边响起姚国师的催促。
虎头后似乎有衣带飘摇,阊阖端着火铳朝那里一望,只见一团黑影挟着一团白影飞了下来。
阊阖本能地举起火铳,朝那里开了一铳。见他开火了,周围兵士密集的子弹也朝着那个身影倾泻而去。
在这里,“不要主动出手”这句话好像成了一句蹩脚的咒语,天生就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
他自信自己的铳法比那些人还要快,火铳本身也是最新的燧发枪,但打到了一片黑影之后,那黑影却好像凌空转了个向一般,被一团白影拖走了,又飞回到白虎船的船头。
再次装弹已经没有机会了,阊阖怒视太阳照来的方向,在那白虎头船艏像的顶端,竟还巍然屹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披雪白的蟠龙蟒袍,黑色的斗篷在身后猎猎掀动。他手里拿着一柄宝剑,腰间还系着一柄,剑尖指来时,凛冽的阳光在剑身上跳动,好像只用那剑光就足以置人于死地。
那人望向阊阖长老:
“这是先皇埋骨之地,郑某守陵在此,何人敢来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