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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卫电话太多,便想换手机号码,还自己一个安静。下午下班,他来到手机市场,徜徉流连,各种机体款色新颖,多姿多彩,令他眼花缭乱。如今,手机号码也成了身份的象征,他渴望购买吉祥号码的愿望未能实现,因为市场缺货。他非常后悔,去年,吉祥号码公开销售,尾号为“6666”的手机号叫卖六百元,尾号为“8888”的手机号叫卖一千元。当天,他一夜辗转反复,兴奋莫名,毕竟这种号码可遇不可求。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决定忍痛割爱,购买尾号四个“8”的幸运号。第二天上午,他到学校报了到,就揣钱去手机市场,“8888”却被人捷足先登。现在不会再有如此好运,四个尾号相同的号码不会进入市场。他终于找到尾号“222”的号码,不需要现金购买,卡值五十元,再充四百元电话费即可。洪卫不再犹豫,赶紧交了四百五十元,带着新手机卡,欢天喜地回家去。
回到家,洪卫进房间,柳星在批改作业,儿子在做作业。洪卫坐到床上,溜溜把作业本交给他检查,乘机伸出双手从他腰间摸出手机,跳上沙发,“啪啪啪”一顿乱按,欢叫着玩起游戏。洪卫捧着作业本,出神地望着儿子鲜嫩的脸庞。儿子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就像早晨的太阳,纯净明丽。每成功一次,溜溜便激动地大吼一声:“耶——”还调皮地伸出二指作“V”形状。洪卫内疚地移开目光,暗暗叹气,觉得亏欠儿子的太多太多,不论是学习上的关心,还是生活中的陪伴,都太少太少。现在又闹得家庭破裂,不能给儿子一个完整的爱。作为父亲,自己责无旁贷。吃完晚饭,柳星进房间备课。她不再上网,洪卫对她不闻不问,两人进入无声世界,互不干涉,互不通话,也谈不上同床异梦,因为洪卫早就与她分床而眠。家里没有了硝烟弥漫,多了些彬彬有礼,离婚的种子深埋在两人心底,只是彼此心照不宣。洪卫不知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心情平静,耐心等待薛青的战报。
洪卫让父亲和张姨牵肠挂肚,心急如焚,洪妍却福星高照,前程似锦。
征副市长职务中的“副”字除掉,成为野川市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征市长年轻,活力四射;征市长活络,玲珑八面;征市长进取,开拓闯荡。征市长口碑极佳,仕途被大家一致看好。征市长仕途光明,给洪妍的前途也带来一片光明。
教育局退下来两位超龄副局长,洪妍即将升任副局长的小道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熟人耳中。父亲和张姨问她,她不置可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手是功名。”
洪妍踌躇满志,奋蹄扬鞭,以校为家,就像一个工作狂。学校与沧浪河之间的环城公路渐渐变为支干道,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车辆一过,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城南中学师生和甸垛村村民怨气冲天,几年来接二连三向上级部门打报告,迟迟没有答复,悬而未决。适逢野川旧城改造,洪妍广纳众议,集思广益,郑重打了一份报告,亲自送到市长办公室,请求市委、市政府统筹全局,关爱老百姓民生,关心青少年健康成长,修造一条平坦安全、宽敞舒适、人文环保的公路。
没几天,一支修路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来,挖土、铺石、滚压、浇水泥……机器隆隆,热火朝天。一个月不到,一条宽敞的水泥马路展现在沧浪河畔。有人说,公路的修建是市委、市政府大刀阔斧创建文明城市坚定决心的体现。也有人说,公路的修建是洪妍政治腾飞的先兆,延伸了她的锦绣前程。洪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优势明显,各级领导都赏识她。不算教育系统女性干部较少,全市所有中学里,四十周岁以下的正职校长微乎其微。她是最年轻的一个校长,也是唯一的女性,浑身散发独特的芳香和妩媚。洪妍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天像开足马力的机器,为了城南中学的未来,找局长,找市长,马不停蹄。又一条小道消息满城飞传:市政府加快旧城改造步伐,准备将电视台南迁,城南中学东西两侧建筑全部拆除,拆迁面积并入城南中学,它将被打造成全市又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为增加学校气魄,准备改名为沧浪中学。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为了城南中学的发展,洪妍以身作则,吃苦耐劳。她要求全体干部:明确一个目标,抱定一条信心,讲政治,讲大局,讲风格,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要求全体教师:拧成一股绳,汇成一股劲,讲职责,讲效率,讲合作,风雨同舟,同舟共济。她还提高了全体教师的福利待遇,羡慕得兄弟学校同行妒火中烧,双目喷火。在洪妍领导下,大家士气高昂,干劲冲天。高考,城南中学再创佳绩,成为全市同类学校的龙头老大,仅次于一中。城南中学像一艘轻捷的机帆船,“呜呜”轰鸣,在水乡划出两道银白的水流。
夏阳熙熙,赤日炎炎,刚放暑假,城南中学热闹纷繁。成百上千的高一新生家长在招生教室前排成蜿蜒长龙,个个汗流浃背,挥汗
如雨,却耐心地顺着人流往前移动脚步。招生场面之火爆,出乎大家意料,引得市民争相围观,成了校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洪妍绕进对面大楼的教室,静静坐下,支撑下巴,眯缝双眼,满足地笑了。短短三天,城南中学招收新生就突破了市局下达的招生计划,但招生活动并未停止。第五天上午,杜局长打了洪妍手机:“洪校长,怎么挖别人的墙角啊?生源有限,好几个校长到我这儿告状,快招架不住啦。”
洪妍的眉毛立即弯成美丽的弧线,银铃般的笑声传过电路,冲出话筒,震得杜局长耳膜酥痒:“局长哎,冤枉啊,你可要为我做主哦!现在是市场经济,我们可是守株待兔,没有主动去抢别人的生源。”
“小洪,你是聪明人,不要贪得无厌,匀点饭给别人吃啊。对你来讲,城南中学是你的利益;对我来讲,各个学校都是我的利益。请理解我的心情,不要让我为难!”
“没有,没有。局长,我们昨天已经停止招生,一定支持你的工作。”洪妍的笑声更加清脆。
“哈哈,真——的——吗?”杜局长笑意微露,语调冗长。
“真的,我保证。”洪妍撒着娇。
“好啊,别骗我,小心我办你的事!”杜局长半真半假地搁了电话。
洪妍赶紧下令停止招生。排队的家长仿佛迎头浇了盆凉水,纷纷不满地责问。洪妍无奈地解释现有教室已不够用,也委婉地说明了兄弟学校招生任务不能完成,怪罪城南中学的实情。打发走家长,她心生不满,知道有些校长背后说三道四。她理解他们,毕竟招生困难,将使学校发展举步维艰。同时她也理解别人心中的那点嫉妒,他们都是野川教育界资历深厚,德高望重的校长,而自己不过初出茅庐,乳臭未干,就声名显赫,功高震主,遭点添油加醋的歪曲也在情理之中。
洪妍果断关上招生之门,但家长想方设法寻关系找门路,到校长室软磨硬泡。洪妍成了电灯泡,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成了飞蛾,成群结队向她扑来。她被迫换了手机卡,白天不敢上班,晚上不敢回家,无奈地体会垂帘听政的痛苦。学校工作暂由洪卫坐镇指挥,他理解妹妹东躲西藏的滋味,她的内心一定无比失落。生源即财源,生源是学校的生命,为了全市的教育大局,妹妹忍气吞声,忍辱负重。
开学,学校步入正常轨道,教学秩序井然,校园上空红旗飘扬,两千辆自行车排列有序,地面清洁。洪卫忘却烦恼,全身心投入工作中。
星期日早晨,洪妍看望父亲和张姨,洪卫留她吃午饭。菜刚端到桌上,洪妍接了个电话,笑容凝固,立即站起来,忧伤地对洪卫说:“丁得平打来的,高一(1)班蔡郁芹同学昨天下午抢救落水儿童牺牲了,家长到了学校,我们就去。”
“蔡郁芹?我认识,那可是一个好学生。”洪卫如遭电击,内心一震,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清晰的身影。他随洪妍冲出去,父亲和张姨在后面喊什么也听不清。两人急匆匆赶到学校,丁得平和一名中年男人站在大门口等。中年男人并不高大,身躯弯曲,白色衬衫陈旧泛黄,衣角随意散在裤腰外,头发苍乱,坚硬的胡子散落在黝黑的脸上,憔悴尽显,神色悲伤。
“洪校长,这是蔡郁芹的父亲。”丁得平大步流星迎上来,扭头介绍身后的中年男人。
“请坐,慢慢说。”洪妍把大家领进传达室,倒杯水给蔡父。
“谢谢……”他颤抖着手接过杯子,呆愣一会,两行泪水滑落而出,沙哑的话语如沉重的水浪飞溅……
蔡郁芹初中三年在城南中学度过,今年考入城南中学高中部。昨天下午两节课后,她向班主任请假回家取衣物。她的家位于市区北边的蔡家村,村临湍急的延邵河,延邵河南北贯通全市,与沧浪河十字垂直,河水奔腾不息,是全市重要的一条水上交通枢纽,河中央深达十米多,五百吨大船畅通无阻。由于是条四通八达的航运河,水流疾劲,即使是成年人水漫肩部也会被冲得直打漂。蔡郁芹走到村口大堤上,看到邻居家两个小朋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结伴在河边嬉水,便大声喊叫:“河里很深,水流很急,太危险,快上来。”
两个小朋友并不理睬,还对她泼水嬉闹。蔡郁芹正要再次劝说,他们突然向河中心滑去,一刹那,两人的身子淹入水中,河面上只剩下四只小手无助地在空中乱舞。蔡郁芹没有任何犹豫,“扑通”跃入水中,河面溅起轻盈的浪花。她一把够着男孩,猛力一拽他的膀臂,把他拉上岸边。蔡郁芹扭头一看,女孩已滑离岸边更远,急忙转过身,奋力向她游去,距岸边十米远处,蔡郁芹一个鱼跃扑入河底摸索,河面泛起片片浪花,便归于沉寂……
惊魂未定的男孩哭泣着跑回村里喊来了大人。短短几分钟,上千名群众汇集到河边,上百名精壮男子跃入水中,村民们用各种工具在河里打捞,把延邵河搅拌得如同沸腾的
开水。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黑暗完全笼罩了延邵河,延邵河在乡亲们的手电照耀下呜咽哭泣。
“捞上来了吗?”洪妍双眼通红,“叭嗒”,两颗晶莹的泪珠掉下来。
“今天早上六点,女儿尸体离事发地点八百米远处浮上来,女孩尸体也找到……”中年男人双手掩面,悲怆不已,“唉,女儿走了,我的心也抽空了……我那口子心脏病复发,现在还在乡卫生院呢。芹儿,你可是答应爸一定考上大学的呀,怎么就丢下爸妈孤零零地走了呢……校长,我今天是厚着脸皮来退学费的,家境贫寒啊,这么多年,一直省吃俭用供女儿上学,以后她再也不用依靠我们了……”
大家的眼里泪花闪烁,为失去一个好学生而惋惜。洪妍立即打了电话叫来会计,现场办公退了蔡郁芹一千多元学杂费,又另外开了一千元作为补助送给蔡父,他连声感谢。洪卫给薛青打了电话,洪妍给殷勤打了电话,薛青带着一名摄像记者赶至城南中学,殷勤也赶来。洪妍叫了辆中巴,大家一起上去。进入市区,洪妍下车,自掏腰包,代表众人买了水果和其他营养品。
洪卫脑海里突然跳出二十多年前的一幕:洪妍想吃黄瓜,父亲给洪卫二角钱,让他带妹妹上街买。洪妍搀着哥哥的手,兴高采烈地甩着小辩,跳跳蹦蹦上街去。走至新华书店,洪卫经不起油墨清香的诱惑,脚步迈进去,贪婪地盯住花花绿绿的小人书,不肯离去。最后,他花光二角钱,买了两本最喜欢的战争题材的小人书,一本是《拔敌旗》,一本是《野火春风斗古城》。虽然洪妍在他的劝哄下隐瞒了真相,但她失望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他脑海里,二十多年挥之不去。
洪妍上车,洪卫双目湿润,扭过头去。
中巴停在村边路口,一行人下车。见到摄像机,乡亲们一拥而上,围着城里的记者哭诉着十五岁的郁芹平日的好,一个个泣不成声。薛青泪流满面,捧着笔记本记个不停。他们拍摄着,采访着,踏着小郁芹的足迹追忆她的英灵。被救的男孩拽着薛青的衣服不肯松开:“阿姨,郁芹姐是为救我们而死的啊……”
在村镇干部陪同下,洪妍一行乘坐汽艇在延邵河上疾驰,汽艇在英雄少年遗体浮出水面的荷花塘边回旋盘转。蔡父掰了几朵洁白的荷花抛向水面:“芹儿,你最喜欢荷花,常常在这儿游泳,爸今天送你一程……”洪卫、殷勤、丁得平也掰了荷花,默默撒向空中。洁白无瑕的荷花飘飘悠悠落在水面,很快被汽艇溅起的浪花吞噬,大家低头无语……摄像机默默拍摄着清涟的河水,河水荡漾,荷花芬芳。
“郁芹妹妹,一路走好!”薛青突然扬起右手,对着河水使劲挥舞,泣不成声,“袁元,一路……走好……”
大家异样的目光转向薛青。她注视着水面,全神贯注,秀发随风飞扬。
洪卫的泪水夺眶而出……
当晚,通讯《永生延邵河》在市电视台“野川新闻”中播放,引起强烈反响。第二天,该报道又在省电视台播放,在全社会引起广泛反响。《江苏日报》、《扬子时报》等报刊新闻媒介连续报道,在全省范围内引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论:少年儿童应不应该舍己救人?一时,众说纷纭,两种观点针锋相对。洪卫冷静思考,觉得心头积压着沉重的话语,不吐不快,于是执笔摊稿,文思泉涌,《见义勇为未必舍己》一气呵成。三天后,文章在《扬子时报》发表,论点明确,论据充分,得到广大读者支持。文章首先强调了见义勇为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应该大力提倡助人为乐的行为,鞭策了面对别人的困难和危险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的行为。但他笔锋一转,认为拔刀相助应见机行事,随机应变。结合这些年来野川水乡接连发生好几起学生下河救人而死的例子,他认为见义勇为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他人生命和财产安全,而少年儿童学生体力心智尚未成熟,所以看到别人落水或遭遇歹徒持刀行凶时,不必直接救人,报110或喊大人即可。结尾还举袁元例子论证,当年他根本不会游泳,绝对不该盲目救人。要不,今天的中国一定会在某个重要领域,多一名出类拔萃的人才。
洪卫的言论在全校师生中也引起广泛争议。有些老师课后找到他直言不讳:“洪校长,你的话自有其道理,但这样教育学生是不是有矫枉过正之嫌?按照你的逻辑,我们又该怎样看待黄继光、董存瑞,甚至张华的英雄行为呢?”
洪卫据理力争,认为不同时代的世界观应该有其差别。薛青突然不理他,从他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疯狂地拨打她手机,她一概不接。到单位找她,她毫不理睬。洪卫百思不解,发了条信息给她:“为什么?!”
她回了条信息:“你觉得袁元救人行为是愚蠢的,那就按你的意见办!我已死二十年,早成孤魂野鬼。不必找我,否则必有血光之灾,上演最新聊斋。”
洪卫的心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