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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寂寞塔
天还没亮,仙奴就带着班氏兄妹登上了米拉山。
东方吐出红色,透亮了半个天际。山下有个巨大的城市露出依稀的轮廓,高高低低,密密麻麻,宛若棋盘——正是贵霜王朝的都城高附城。
三人没有进城,而是先登上了城西一侧的米拉山,因为仙奴要在她祖先的墓地上安葬祖父的骨殖。
来高附城的一路上,三人都借宿在沿途的浮屠庙里。那法兰的手串就像一把钥匙,可以把所有的浮屠庙打开。仙奴也试着用月氏语问那些招待极为周到的庙内沙门:那珠串到底代表什么?他们说,这是大守护者之轮,听得三人似懂非懂。难道说,那光头法兰是什么大守护者?
天上的群星逐渐被天光遮掩,仙奴凭星象和时辰,来到一个不规则的巨石堆砌的石塔下。石塔面东的一方,立着两个几乎并列在一起的粗粝石柱。第一抹阳光从地平线透出来,穿过两个石柱的缝隙,打在石塔上。仙奴手抚在石塔的那抹阳光上,轻轻拨弄,掸下许多灰土,石面上露出一小片浮雕纹路。
“是这里了。”仙奴轻声道,“这是我家……高附侯的族徽。”说罢从怀里拿出那片涟漪镜,对比上面的花纹。
“姐姐不是说,这里是家族墓地吗?”班昭左右看看,全没见到墓群。
“我历代祖先,都葬在这塔上。”仙奴摸那巨石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好像听见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泛起了潮汐的声音……这就是血统和传承的力量吧。
班超背着一个竹箧——仙奴此行一直带在身边的行李,默默站在了仙奴的身后。仙奴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的白衣,长发挽了个月氏人的发髻,回过脸来,两人目光一对,班超忽觉得仙奴或许伤未好透,一脸的苍白憔悴,好像比妹妹小昭还要弱些。
仙奴没说话,只是伸出了手,班超卸下了竹箧递了上去。仙奴接了竹箧,将竹箧轻倚在石塔下,跪地而拜,嘴里轻道:“爷爷,孙女带您回家了。”
仙奴拜罢,走向石塔的南侧,那边是个断崖。一直走到断崖边,看着断崖下,凝然不动,白色的纱袍飞扬起来。
班昭还没从墓群的疑问里出来:“姐姐的历代祖先都葬在一个塔里吗?”
“是。不过不是葬在塔里,是塔上。”
班氏兄妹都看向塔顶,发现所谓的塔顶不过是个方形的巨石叠在最上面而已。
“这是寂寞塔,是恶灵游戏的地方。”
“为什么要把祖先葬在这里?”班昭问。
“因为只有挣脱寂寞,灵魂才可以飞上天际。”仙奴的纤指,指向天空。
班氏兄妹不自觉地随仙奴的手指看向天空,好像真能看见灵魂似的。班超却从余光里看见仙奴的身子往断崖外倾倒。
班超身形一晃,就抓了过去,却是一空,白纱闪过,仙奴已经跳了下去。
伟大的贵霜王丘就却,突然从梦中惊醒。
说其伟大,
是因为贵霜王朝是由他在五十年前一手缔造,如今占地万里,雄踞在安息、天竺、西域之间。由于贵霜王改奉天竺浮屠教,如今天竺北方大部,其实已经归附了贵霜,浮屠教的中心,其实已经北移到了都城高附城。
算起来,贵霜王今年八十三岁了,老得可以忘记很多东西,但今天却有个淡薄了很久的念头,顽固地要搅动他那尘封多年的记忆。
寝宫那雕刻繁复、巨大的门外,一排金色的垂铃中,那枚最大的鸣叫起来。守铃的侍者向门内恭敬行礼,然后奔跑着去传信……
贵霜王宫里,尽是石砌的长廊,长廊上跑过一个高大健美的青年武士,一身黄金甲胄,在奔跑中叮当作响。青年的肩甲独特,是两个栩栩如生、黄金铸就的狮头,张着大嘴居于青年两边的肩上。头盔则是鹰头,鹰嘴形成了盔檐,尖尖地探出来。鹰嘴之后,青年面目若削,棱角分明,犹如雕塑,淡黄的头发从鹰盔后露出来,散在肩上。
这武士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却在王宫里旁若无人地奔跑,凡看见他的人,无论远近,皆全部停下,伏地行礼。
武士一路跑到贵霜王的寝宫门前,脚步声在空荡的大厅里发出回响。青年脸上洋溢着欢愉和活力,一身的肌肉随着喘息起伏,而门前的护卫纷纷退去。
武士把鹰盔摘了,甩了甩一头的金发,单膝跪下,将鹰盔正正地摆在地上,然后右拳抵胸,低头高声道:“虔诚的王孙——阎膏珍,赞颂伟大的转轮王丘就却!”
“去,到那边看看。”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米拉山上。那是高附侯曾经的墓地……他好像……回来了?”
班昭一声惊呼,奔到崖边,却被班超的手臂拦下。兄妹俩一起向崖下探头,却见一个白影紧贴着石壁,向一侧跃动。
“吓的我!”班昭抚胸道,“仙奴姐姐这是要干吗?”
只见仙奴用长鞭卷住岩树,一荡,就跨过几丈,落在一脚之棱上……速度极快。班氏兄妹顺着仙奴行动的方向看去,发现悬崖峭壁的腰间竟有三只岩羊,在方寸间辗转腾跳,几乎是直立行走,极为轻盈。
这是班超第一次见到岩羊,想不出这几只羊怎么爬上来的,以及爬到那儿干什么。“仙奴姐姐这是要捉羊吗?”班昭问。班超觉得这想法有点异想天开,可是仙奴真的异想天开地行动了。
仙奴趋近岩羊时,岩羊开始在“水平立面”上向下跳跃,仅用纤足一点,就在空中转身,之字形地来回跨越,姿态优美,宛若顶尖的轻功高手。但可选择的落脚点稀少,一只受惊的岩羊竟失足跌落下去。仙奴的长鞭卷住了最后那只相对弱小的岩羊的脖子,猛地一拉,就扭断了它的脖子……没多久,仙奴拖着那只小岩羊回到了崖顶。
仙奴并不搭理班氏兄妹问询的目光,拔出错金弯刀,就将岩羊割开,刀法娴熟,瞬间岩羊分解,却一滴血都没溅在仙奴的白衣上。
兄妹俩见仙奴面容肃穆,领悟到这是一种献祭
。淋漓的血气洋溢在山巅,不久便引来许多兀鹫在头顶盘旋,发出尖厉的鸣啸。一只巨大的兀鹫落在寂寞塔的顶部方石上,双翅张开,竟接近一丈,眼神锐利,与班超对视,绝不退让。
仙奴将塔下的竹箧打开,露出淡黄色的骨殖。在兄妹的诧异中,仙奴将骨殖敲碎,细细裹在切好的岩羊肉块里。接着一块一块的血肉,被扔到塔顶的方石上。十几只兀鹫俯冲而下,嘶叫着争抢,巨大的羽翼扇出的风,让班超感到头发竖了起来,抬头是纷纷扬扬的黑羽……
整只羊连同骨殖,全都进入了兀鹫的腹中。仙奴跪地,双手向天,唱吟着一首古老的月氏调子,曲调依旧回转不尽,却是高亢苍凉,慢慢升腾,像是给那些飞上云端的鹰鹫送行。
崖顶上风来风往,呼呼有声。
班超抬头看云天,再无鹰鹫的痕迹。整个山巅,唯简陋的石塔依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难怪有寂寞之名。
“为什么要将……先人的尸骨……给……”班昭指了指天空,“吃了?”
仙奴兀自看着天空出神,天空太高太亮,看得眼睛发涩,愣愣地流下泪来:“在神教里,火、土、水皆是神圣,所以祭司们不得火葬,不得土葬,不得水葬,只能天葬。神鹫将带着逝者的灵魂碎片,无限接近神的故乡……神会在上面,把他们一片片地拼好……”
仙奴的话突然顿住了。
“有人在上山。”仙奴的眼睛眯起来,顷刻有一种雌豹的神情,“有一片鸟飞上来,很乱,是惊飞的。”
兄妹俩没有动,班昭却闭了眼,好像陷入了冥想:“两拨人,一队从西北上来,一队从东北上来……人很多,气岚很杂……哎,有一个人……他……有王气!难道是王宫里的人?”
“果然来了。”仙奴叹息道,“又连累了你们。”
“怎么回事?”班超问。
“被包围了,都是高手。”仙奴巡视了一周,平静下来,掏出涟漪镜,“还不是因为这个。那日三个翕侯阻拦我来高附城,说贵霜侯虽早已毁镜叛教,未必不能感应到涟漪镜的存在。还以为是他们编出来诓我的,看来是真的。”
“其实姐姐可以从悬崖下山走的。”班昭道。
“那你们……”
“我们可没这个本事,”班超笑,从脚边的包袱里,掏出使节杖,一节节地接好,立在地上,“我可是大汉使臣,正好要求觐见贵霜王。”
仙奴静静地看着兄妹俩,笑起来。
“姐姐还不快走?”
“你们不懂贵霜语,他们也未必认得你这个使节。我毕竟还是汉使大人的舌人(翻译)。”仙奴站在了兄妹俩的身边,一起面向王宫,“他们反正是冲我来的,他们若要涟漪镜,就给他们好了。”
山腰上的宫卫高手,保持着队形,或蹿或蹲,相互掩护,无声地围拢上去。
山巅上虽能遥遥看见三个人的影子,还是觉得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