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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为什么要做广告
任新蜂重新回去上班了。
踏进创意部，他感觉一切都熟悉得很陌生。那一晚小毛造成的破坏，已经完全了无痕。就连被球棒砸成月亮表面的墙，也都抹平刷漆修补如旧了。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好像那只是一个梦。
他倒情愿那是梦，即使是不想再做第二回的噩梦。
可毕竟不是。
刘大卫的工位已经被清理出来。曾经堆满他案头的那些简历、稿子和各种零碎，连同那伤痕累累的一桌一椅，全都搬走了。原本属于他的er office，现在就只是一个er而已。
倒是不空。
地上、窗台边都摆了不少花。很多都已经蔫了。
还有卡片什么的。全是公司里的人凭吊他的。
任新蜂站在花间，望着地板上那个碗大的坑，怔怔发了半天呆。
忽然间手机响起。是At催他开会。他只好转身出来。
去往会议室的路上，陆续碰见不少人。
都跟往常一样打招呼。
但是，并没有人问起当晚的事儿。
任新蜂之前其实对这颇有些担心，怕回来之后，会被人问东问西的。并不想分享。没什么可说的。这下倒是遂了愿，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头却有点空落落的。
其实不是圈公司的人突然间不八卦了。
事发之后头两天，几乎所有人都无心工作，讨论得那叫一个如火如荼不寒而栗。
毕竟这是CIRCLE北京史上第一桩办公室命案。
之前公司里倒不是没死过人。有过两个过劳死的。惨是都很惨，不像刘大卫死得这么有戏剧性。
一时之间，各种猜测，各种演绎，满天飞。
各种找石霆求证。
搞得石霆各种烦。
而从第三天开始，这个话题的热度忽然间直线下降。
倒不是公司不让说。
这事儿哪禁得了？
因为头两天忙于恐慌以及打嘴炮，积压下来的工作太多。大家被逼集体进入“哭着熬夜把活儿干完”模式，自然都没时间聊这事了。
那一夜，丽华大厦的灯光格外璀璨长明。
以这天为标志，大家的注意力开始转移。
从昨天开始，参赛一跃成为大家最关心的话题。
因为本年度的戛纳征稿季已经正式拉开帷幕。
创意们都立时收拾心情，化悲痛为力量，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飞机稿上。毕竟这可事关未来一年能不能加薪上位。
与此同时，正经工作也还在源源不断地进来。
任新蜂被叫去开的会，就是接一个洁宝的新活儿。新的小屁活儿。小到Maya都没参加的必要，只派了石霆和任新蜂去听brief。
会很快就开完了。
任新蜂一走出会议室，劈头看见头脑风暴泡泡池里浸着两个人。眼小聚光的资深文案和Daren Young洋大人。两人手里都抓着好几双一次性筷子，正聊得十分投机。
为防你已经不记得了，这里再介绍一下洋大人：
他是CIRCLE的ECD，名义上跟刘大卫这个CBD平行。
之前出场过一回，就在任新蜂入职当天，露了一小脸。
刘大卫在的时候，他被架空排挤得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如今刘大卫死了，他却有点活过来的意思。
这么一号人，怎么会和初来乍到的眼小聚光的资深文案凑到一块儿的？他们俩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石霆告诉任新蜂：
眼小聚光的资深文案，前两天想了一个公益idea。
概念是“我本可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什么意思呢？
就是要号召大家拯救森林，拒用一次性筷子。
据他在网上找到的数字，中国大约年产570亿双一次性筷子。如果把这些筷子聚集到一起，可以铺满363个天安门广场。要是再蛋疼一点，让它们首尾相接，足够往返月球15次。这么大的产量，相当于每年要砍倒380万棵已经向上生长20年的大树。
中国本来就很匮乏的森林资源表示压力很大。
为了青山绿水，为了下一代，为了地球母亲，是时候提醒大家关注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
这便是眼小聚光的资深文案想出这创意的初衷。确切地说，是他声称的初衷。
那要怎么做呢？
照他的设想，先得去采购几万双一次性筷子。买回来之后，把这些筷子拿胶水拼接在一起，做成一棵大树的样子。说得再冠冕一点，就是“以树的形态让筷子重生，还原它们本应有的生命状态”。
做完之后，当然是要找个地方展出办活动，教育教育大众。展览完了，就包装成案例，各种参赛去。
眼小聚光的资深文案起先拿着这idea，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Maya献宝。
结果被打了回来。
不采用的原因不详。
眼小聚光的资深文案不抛弃不放弃，转身又去找洋大人献宝。
洋大人倒是很当这idea是个宝。听完之后，立即亲自致电著名激进派环保组织“绿色之爱”。说我们有一个很好的idea，希望能给你们主动提案。
这会儿他俩刚提完回来。
看表情应该是非常顺利。
岂止是顺利，对方当场就拍板要搞了。
就只提了一个要求：
用来做筷子树的材料，必须是回收的。也就是说，不能买新的一次性筷子，得是别人用过的。这样才能显出他们的真绿色真环保以及对地球的真爱。
眼下这哥儿俩在泡泡池里商量的，就是这事儿怎么办呢。
嗯，看来只能招点实习生，派他们奔赴京城各大小饭馆，觍着脸跟人家要了。
反正总不会不给的吧，还省得他们自己扔呢。
可是招实习生还得单花钱，不如去大学里招点志愿者。
反正一听是为环保事业做贡献，有的是有情怀的热血青年，愿意参加。
他们那边聊着聊着，聊出了建设性方案。
石霆这边跟任新蜂说着说着，却是勾出了自己的一肚子羡慕嫉妒恨。
他琢磨着，回头得和眼小聚光的资深文案套套近乎，争取也在这项目里掺一脚。
这idea虽说拿不了什么全场大奖，斩落一些铜银奖中小奖是没问题的。他太缺……奖了。
任新蜂听他说完，却只哧了一声，就回到自己座位上。
对着电脑又愣了一会儿神，觉得有些话如鲠在喉必须要吐出来，就起身走到Maya跟前。
问她有没有时间，想跟她聊一聊。
Maya说行，就领着他往充气城堡冥想屋走去。
途中经过布告栏。
Coke正站在那前面贴一张海报。
这海报是CD组的胖美术，用了16张素材图，熬一宿P出来的。
基本上，就是个喜丧的调性。要把缅怀派对办成广告圈年度大聚会的节奏。
任新蜂望着Coke的背影，欸了一声，远远地大声问她最近是不是胖了。
Coke扭头发现是他俩，并没有呵呵。
也没有说是或不是，直接转移话题，问他们晚上去不去这派对。Maya说当然要去。任新蜂本来对这派对有点抵触，听Coke说程欣也会到场，便答应也去。
又扯了两句，他俩便跟Coke分开，继续往充气城堡走去。
Coke则在原地收拾东西，打算接着去别处贴海报，这时她手机响了。
是她妈打来的。
“喂……今天不过去吃饭了……哎呀，公司有活动，大家都参加……什么……在哪儿……菜市口一个叫Mad Men的酒吧……你问这个干吗……哦……行……先这样吧，我还有事，挂了啊。”
尽管颇不耐烦，Coke还是尽量压低了音量讲电话。
所以任新蜂并没听到她说什么。不过就算听到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他和Maya一前一后进了充气城堡。
坐定之后，Maya先开口：“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智强比稿的结果出来了。”
任新蜂：“不会是咱们赢了吧。”
“什么叫不会？以压倒性优势胜出好吗？这idea是你的，就你来负责吧。”
任新蜂赶紧拍胸脯说，一定不辜负组织信任。
其实他心里根本没底。干了快四年广告，拢共也没跟过几回片儿。更别说独立负责一个项目了。他终究还是操练不足。
接着，任新蜂就很突兀地提起眼小聚光的资深文案那个筷子树创意。
Maya也听说他们提案胜利归来的消息，当下嘿嘿干笑了两声，问他觉得怎么样。
“欸……要我说，还不如戳开脑洞这么干呢：
“不过怎么干，都是错的。因为这概念从根上就是错的。
“什么叫‘我本可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啊？还什么中国一年生产的一次性筷子，相当于要砍掉380万棵向上生长二十年的大树？
“哪来的相当于？根本是想当然。没有人会用二十年以上树龄的原木去做一次性筷子的。太奢侈了。成本太高了。市面上的一次性筷子，算上加工费，成本没有超过3分钱一双的。
“所以能卖得那么便宜。要真拿那种老木头好木头来做，别说赚钱了，本都回不来。做成别的，做张床，再做张桌子，再做套凳子，溢价不比一次性筷子要高得多？一算经济账就知道，这事不可能发生。
“杀头的买卖有人干，亏本的生意没人做。做生意的，就没有傻子。动不动内牛满面的，倒是挺多傻有情怀傻有情怀的。
“所以说，这‘相当于’不成立。
“其实呢，一次性筷子的主要原料是竹子和桦树、杨树这些速生丰产林。
“竹子的生长周期是五到六年。到时间不砍来用，它自己也会爆裂而死
。桦树和杨树需要多点时间成长，基本上都是十年生的树种。不变成筷子就会长成参天大树，这事儿也不可能发生。
“至于‘用一次性筷子会破坏森林’，这更是个不过脑子的谎言。其实，正是因为有这个市场需求，才会促使人们去多种树，反而是把森林覆盖率给拱上去了呢。”
任新蜂有点小激动。
“照你这么说，一次性筷子是有百益而无一害咯？”Maya问。
“倒也不是。
“一次性筷子问题很多。卫生问题、回收问题、资源再生问题，都是大问题。但破坏森林根本就不是它造成的问题。而且这样一宣传，反而会掩盖掉真正的问题。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你们家不会是开筷子厂的吧？”
“欸……不是啊。”
“那你怎么会对一次性筷子这么了解？”
“欸，以前有做过一点功课。”
任新蜂入职那天，去给刘大卫拜山头，两人就这事儿聊过几句。
当时任新蜂也跟很多人一样，深信一次性筷子是森林大敌。结果刘大卫问他，你是人云亦云呢，还是自己做过调查？
当时他还挺不服，心想：
一棵棵大树倒下去，一双双筷子摆上桌。这因果关系不是明摆着的吗？
之后他上网搜了好些个文章，才知道，敢情一直以为的都是错的。事实正好相反。
不过任新蜂真正想找Maya聊的，还不是一次性筷子。
那就只是个引子。
“我入行也快四年了，‘insight’（洞察）这个词简直听到要吐。
“创意最重要的是insight。
“你要有insight。
“这个idea没有insight。
“Insight.
“Insight.
“Insight.
“我们每天花那么多力气讨论insight，可它到底是什么？
“David说，insight就是hidden truth，隐藏的真相。
“隐藏在哪里？在人心里面。而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把它给揪出来。
“可也许是真相往往太糟心，也许是不好找，我们经常随手捏造个事实，当它是真相。然后骗自己也骗别人说，insight找到了。
“我本可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不就是这样的fake insight吗？
“可能有的创意，觉得这么干并没什么不对。
“只要layout看上去美美的，客户能埋单，受众反响热烈，还传递正能量，有什么问题？
“皆大欢喜嘛。
“多好。
“可我就是没有办法接受。
“以前可以的。以前没开窍嘛。那时候我还跟David说，想用广告改变世界嘞……”
“现在不想了吗？”
“在CIRCLE的这几个月里，我了解到两件事。
“第一，我并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
“广告也没有这份力量。
“说起来很让人沮丧，但是改变世界的人并不存在这个行业里。
“广告业并不伟大，只是市场经济的一颗小螺丝钉。
“就算是CIRCLE这样的4A豪门，也不过是一间能力有限公司。”
“第二件事是什么？”
“当我说想改变世界的时候，其实既没有考虑世界的感受，也并不了解世界。”
“现在对世界已经了解啦？”
“比以前了解。
“当然了解得还远远不够。
“需要继续了解。
“不过，现有的发现，已经足够让我想明白，那次你问我的问题。”
“哪个问题？为什么要干广告？”
“因为，我想了解世界和人心。
“我会跳进广告这个大坑，并不是想要做出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创意。是因为好奇心。
“虽然发不了财还很苦×，但是广告可以提供一份其他工作没有的便利。它让我有机会去了解，各行各业是什么样的，各行各业的人都在想什么。”
“那么，了解之后想干吗呢？”
“也并不想干吗，好像也并不能干吗。”
“会开心吗？”
“欸，是一种小确幸。
“勉强可以称之为满足感。
“虽然并不十分准确。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做广告。
“报告老板，我说完了。”
“其实……我也是。”
“欸？”
“我是说，我选择这行的原因跟你一样。”
“欸……这也太巧了吧。”
“相信我，你不是一个人。”
“那个……其实还有一件事的。”
“说。”
“这不我试用期马上就要到了嘛，想跟你谈谈转正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