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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麓原计划着第二天一早就去城北找“小芳”,可天公不作美,下了这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男生只能在落地窗前郁闷地弹琴,不仅如此,还要忍受妈妈的唠叨,“再过两周就要考九级了,还不好好练!”
下午终于天晴,爸爸却苦着脸让自己帮忙。父子一场,念在他帮自己说服妈妈少练会琴的份上,不帮也说不过去。
于是,在这炙热的阳光临幸松瓯市的下午,江麓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来了景和路。
如今进城务工人员数目逐年增长,城里学校却对民工子女入学要求严苛——二选一,要么改户籍,要么交高价。
景和路聚集着多个工人家属区,工人子女的上学问题,困扰教育局多年。这一片区的青少年不能受教育,天天在外面晃,治安也成大隐患。
政府有意,在景和路办所民工小学,作为试点,但工人们未必喜欢这种明显的区别对待。
“松瓯市第一小学”“实验小学”“外国语大学附属小学”——多响亮多气派!
“民工小学”“工农子弟小学”——自己不受城里人尊重也就罢了,连下一代也得打上歧视的烙印吗?
新官上任三把火,江父刚调任省教育局,就派过下属询问民意打探民情,不幸汽车却被附近的小孩砸得玻璃都换过几次。这种程度的泄愤要是以前遇到了,他们最多把“民工恶意不配合”写进报告,随便糊弄糊弄完事儿。可这次新来的领导,竟然要求对工人子女态度亲切?!
考虑到下属们“不算亲切的态度”,江局琢磨着亲自前往。
与其大排场地搞什么“领导调研”,倒不如在周末,找司机借辆自行车载儿子一块去。他去和工人们探探口风,儿子也能和那帮民工的小孩攀攀交情。
但眼下,江姓小孩似乎只想和他的小姑娘攀攀交情。
“小芳——小芳——,你怎么在这儿?”
父母在松鸥要办的的手续尚未完成,祁凡又已经确定转学,便不着急回去上课了。
院子里盈了一上午的水,附近野生的花草一派绿肥红瘦,倒也精神。小姑娘在屋里闷得无聊,打算出门吃根雪糕。
好死不死,她又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男孩拽住了胳膊。
“你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吗?还是在我身上安了定位系统?怎么哪儿都有你?”
对方却不理她的嘲讽,认真地问,“你不是说住在城北吗?怎么在这儿?难道你是专门过来找我的?”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自恋的牛皮癣?
“我就住这儿,昨天是骗你的。”
敌不住对方湿漉漉的眼神,祁凡不打自招。
“真好,那我可以经常过来找你玩了。这里有点热,我们去树底下说吧。”
江麓不生气,却没放开祁凡的胳膊。
到了树底下,两人突然被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吸引了目光。
“你看那是什么?”
几乎是同时发出的惊讶声,原因却不一样——
江麓是纯粹的好奇,他打小就喜欢在自家的小花园里找些蛐蛐儿蟋蟀玩。
至于祁凡,她纯粹想找个事情让江麓好奇,省得他打量周围的环境。
灰扑扑的画着很多小人的石灰墙,忽然从雨棚上跳下来吓人的野猫,每天固定在院子某个角落里撒尿的大叔留下的痕迹……
她不愿意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四周转一圈,然后说,祁凡,你住在这里呀。
所幸,江麓确实被蝉转移了注意力,他伸出手指轻触了一下。
蝉被太阳烤得通体发烫,经不起男生左右开弓,不一会儿就死了。
江麓充满可惜意味地叹口气,站起身。
午后三点,太阳明晃晃的,眼前的世界有点昏花。
他还没玩够呢。转头却看着祁凡伸出两只手指,夹起蝉,摊放在手心里。
“哟,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江麓重新蹲下来,视线与祁凡等齐。
“我才不怕呢!你看。只有等它死了,咱们才能安安静静地观察它。它的翅膀是透明的,它的触角很小,它黑色的壳很好看……这些,等它死了我才知道。”
活着的时候,振翅的轻响,愉悦的鸣叫,天空多美妙,都被虫子们藏进心里了。
江麓撇撇嘴,凑近了去观察那只蝉,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可你没死,我就已经知道了。”
干巴巴的一句冒出来,反而听起来像诅咒。祁凡略略惊诧地抬起头,江麓很是惊诧地低下头。
“我是说……”
夏天太热,藏不住秘密。
淌着水的冰淇淋。汗涔涔的手掌心。小男生红透的脸。
“你现在活着,可是我已经知道……你很好了。”
那是一个九岁男孩能想到的,顶顶好的一句话。
要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呢?
“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你……不觉得我们这里不好吗?”
祁凡刚读一年级学国画的时候,尚未和富庶人家的陌生小孩打过交道。她从镇上带了姥爷亲自种的花生,喜滋滋地分给画室里的新同学。原本小朋友们都收下了,可有个眼睛长头顶的小姑娘,半是嫌弃半是高傲地把花生扔进了水槽里,以致所有的小朋友纷纷效仿,噼里啪啦,把这当作一种新游戏。
祁凡改学素描了。
这次她学聪明了,安静地看老师示范,默默地完成当堂任务。哪怕西画室的氛围更加融洽,哪怕学生年龄更大些愿意让着弟弟妹妹,哪怕老师总夸她有天赋。
松鸥给她上的第一课,她永远都忘不了。
她死心眼地认为,和典型公子小姐们狭路相逢,一定得耍个花招躲得远远的。
“你们这儿比我家好多了!”
江麓猜不出女生晦涩神情里暗藏的心思,一根筋地环顾四周。
“你瞧,还能在墙上随便画。我幼儿园那会儿刚学了儿童画,有天下午回家就自己在墙上创作,我妈回来以后差点没剥了我的皮。”
祁凡故意忽略对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问:“后来呢?”
江麓瘪瘪嘴,“肯定是重刷了呀,我妈有时候太讲究了,我爸就不一样,你看,他还带我来这儿找你玩。”
怎么会是来找我玩儿呢?
祁凡不自禁露出一种从未展现的微笑,是苦笑和会意一笑的结合体,这样笑,不容易让人察觉出她的真情实感。说到底,这种笑容,还是昨天的宴席上,从闲话家常的中年妇女那里学来的。
婚宴上衣着光鲜的小男孩,不是应该在家里吹着空调、咬着冰淇淋、看动画片吗?再不济,也该做做假期作业呀。怎么会和自己在树下拨弄着一只将死未死的蝉呢?
祁凡见过江麓的爸爸。
上个月来白鹭学画画的某天下午,江叔叔穿着西装,从小轿车里走下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他们就站在这片树荫下,和附近的工人说了好半天。
眼瞧着女生一脸的不相信,江麓着急了。
“是天气预报说的!它今天略有降温适宜出行,我们就……听从气象局的建议吧。”江麓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手指被粉笔染上了白色,“咱俩真有缘分,我一来就碰见你了!”
骗人,明明是24℃——30℃大雨转晴,最好呆在室内,以防天气变化造成感冒。
祁凡没有问下去。
她连看柯南都只追着动作戏。真相如何没那么重要。
想起爸爸交给自己的任务,虽然不太情愿,江麓还是磨磨蹭蹭地开了口。
“小芳,你到底在哪里上学?”
“白鹭镇。”
“哦。”
江麓有点说不上来的低落,那可比城北还远啊,长途汽车两三个小时呢。
“我妈妈的一个同事就是白鹭镇的。听他说,你的家乡有很多的茉莉花。”
茉莉花——祁凡想起姥爷的大瓷碗,他跟一个东北厨子换的,用好多茉莉花换的。
“松鸥没有吗?”
夏天的日影昏昏沉沉,像被上班族慌张碰洒的拿铁,晃荡得整条街都甜滋滋。
“松鸥以前有,但我爸说,这几年城市规划,绿化都改种玫瑰月季了。我也不太喜欢,中看不中用!小芳,那你会在松瓯待多久呢?”
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按理说挺好动的,难为他选择唠嗑这种不耗费体力的娱乐方式了。
女生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只猫,守在冬眠的食物洞口,眯着眼睛打盹。
“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但显然身边的男孩子是只发春的耗子,不停地问这问那,上蹿下跳,还老用爪子抓着奶酪朝自己炫耀。
“这么快?你都不多待一下吗?去过好玩的地方吗?”
祁凡揉了揉眼睛,似乎没有那么困了。
“没关系啊,反正我下学期要转来城里上学。”
“下学期?真的吗?”
现在已经六月中旬了。
“对啊,也就一个暑假。”
“你找好学校了吗?”
怎么是“也就”呢,分明是“居然”!
“还没有,可能先去一小或者二小借读一段时间。等民工小学修好了,就去民工小学吧。”
根据偷听到的父母谈话,祁凡给自己在城里的生活描了个轮廓。
“千万不要去二小!”
江麓显得很着急,嚯的一下站起来。
“我表哥就在二小,他们每天下午放学后还有兴趣班辅导,回到家柯南都播完了。我觉得还是一小好,作业少,离你家又近。”
“可我听说二小的升学率比较高,我要是想留在城里,必须好好学习。”
“那是他们吹牛!一小的升学率从来都不比二小低!”
江麓越说越着急,抓住祁凡的胳膊又放开,莫名其妙地开始忸怩。
“而且……我在一小啊。”
向上抛硬币,正反未知。但能够决定它们归宿的,绝不是给予硬币温度的手,而是牛顿证明的地心引力。
学校A或学校B,是那一盒盒礼品与父母百般妥协地客套决定的。她其实没有选择权。
祁凡笑了笑,又是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她把蝉放进江麓手里。
“不说这个了。你能帮我,把它放到更高一点的地方去吗?”
“我姥爷以前告诉我,蝉要在地下等待许多年才能有机会飞出来,到树上唱歌。它一定很喜欢高的地方。”
“有多高?”
“嗯……高到谁也找不着吧。”
“谁也找不着——那我怎么找着呢?”
江麓不禁窃喜起来,自己终于提出了一个比较有水平的问题。最起码,眼前这只小松鼠耷拉着下垂眼,皱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
像是被困在洞口找不到适合冬眠的地方。
他当然要敞开洞口欢迎她入住啊。
“那、那就只有你知道吧。”
“不行!我一个人肯定憋得难受。既然是你提出来的,那你也得知道!”
江麓起身,也把祁凡拉起来,拽着她跑出院子。
景和路不在面子工程的考虑范围内,绿化设施不到位,既无树荫也无高楼,抬头就能看见松瓯市的标志性建筑——宏富世纪大厦。
“宏富世纪大厦的顶楼是电视台,我以前去那儿录过诗朗诵,后来拿了第二名,还去北京参加过决赛。”
这纯粹是个不重要的细节,以前妈妈在外面和同事提起,叫江麓跟别人讲讲比赛经过,他总是含含糊糊地敷衍两句。
当然今天,他也就顺便多说了……两句。
余光瞟到祁凡略带崇拜的眼神,江麓得瑟得有点找不着北。
“也不是很厉害的比赛。关键是初赛,我点儿背,抽到的序号比较靠后,要等半天。那天我爸跟着来的,他以前在电视台工作过,去楼下找熟人聊天了,我一个人在里面瞎逛,不知道怎么就钻进了一个小门。我敢说,那是我离玉皇大帝最近的一回了。”
“麓麓,走了,咱回家了。”
男生尚在夸耀自我的兴头上,享受着小芳同学的崇拜眼神,简直飞上了云霄。爸爸冷不丁地一声呼唤,却叫人狠狠摔下,半身不遂。
江父对眼前的小姑娘稍稍有些印象,和蔼地冲她摆摆手,“我儿子太闹了,希望没惹你生气。”
江麓对父亲非但不助攻反而还拆台的行为略略不满,湿漉漉的眼睛望向祁凡。
“爸爸你别瞎说,小芳和我好着呢,对吧?”
真像只小狗。
“小芳?”江父提前了解过附近居民及子女的基本情况,不禁心里为儿子默叹。
合着连人家小姑娘叫什么都没搞清楚,这情商怕是遗传的他妈。
“叔叔你们慢走,我先回家了。”
祁凡挥挥手,转身朝家里跑去。黄昏时从树间漏下的光,像从蜜罐里捞出来的蜂糖,小熊维尼吃得满嘴都是的那种。抬起头,云也浩浩荡荡地铺开,深深浅浅地紫、红、粉、黄,是颜料难以替代的柔软。巷子里传来蔬菜进锅时“唰嚓”的声音,满是世俗的烟火气。瓜果洗净后切开,香气馥郁散开在小小的庭院里,路过的某某和谁谁都无法幸免。
不会有人不喜欢傍晚时分的光景。
祁凡忘了买零食,妈妈又做了水煮牛肉,因此晚饭吃得尤其多。
妈妈一边给她添饭,一边问,今天怎么样啊,是和附近的小孩子玩了吗?怎么笑成这样?
“不是附近的小孩,是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
“不属于这里?那你们怎么一起玩啊?”
江麓和他爸爸,是多么多么友善的人,祁凡心下打定,这才是她所向往的江湖的样子。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口齿却异常清晰。
“他现在不属于这里,我未来不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