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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1月26-27日
她带着耳机,不知道敲门声已持续了多久。
随身听里的乐曲切换之际,她听到动静,忙起身开门,看到门口站着学校的清洁工。逢周五傍晚,清洁工会准时过来收走各个办公室的垃圾,做简单的清扫工作。
余岚拿出办公室工位上的三个垃圾桶,倒进清洁工准备的黑色塑料袋中,说抱歉刚才没听见。“还是老样子?”清洁工问道。老样子指的是,清洁工只用把垃圾收走,办公室清扫的工作余岚自会在临走前弄好。
“余老师,你太认真了,今天周五,我看其他办公室早就没人了。”清洁工临走前说。对于这话,她受之有愧,他以为她留在办公室,是在做为学生批改作业或备课一类的教学工作。
这是一周中她最珍视的时刻:其他老师上完课后都早早回家了,她周一的上课教案已经备好——但备课依然是她晚点回家的借口,整个办公区廊道里也没了老师见面的招呼声,或者那些荷尔蒙旺盛的男同学奔跑起来的脚步声。
男老师多半是去体育场打比赛,女老师则约上几个好友去逛街或做头发。她得以拥有静谧时刻。
其他人一离开,她就第一时间插上办公室的门栓,这样就没人会突然出现在她背后,带着调笑问她在写什么,也没有人突然和她聊起周末准备去干什么、以及教师职称评定等她其实根本不会关心的琐事。
她已经写出了第一篇小说,并成功登在杂志上。杂志社已经将杂志给她邮寄过来,她在杂志上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内心喜不自胜,不过她并未沉溺在这成功的喜悦中太久,转而迅速地准备开始下一篇。
她的精力重新聚焦在正在修改的短篇小说稿件上。这篇小说三个月前投给了省里的一家文学刊物,她以为这篇小说会和之前投递的多篇小说一样石沉大海,可今天打开邮箱,意外收到刊物编辑回复的邮件。
初看时,她险些认为小说修改后就会发表了,但随着她仔细斟酌那封简短的邮件回复内容中的最后一句“希望你能在调整完故事的叙事结构后,发来一稿,我们会酌情判断”后,她变得冷静下来。
这回复的意思很明显,既可理解为希望的征兆,又可能仅仅只是一场“死缓”。这种时刻无疑是煎熬的,但在修改小说到一半的时候,她逐渐忘了内心的忐忑,又开始重拾信心。
秦源的电话就是在这时打来的,不早不晚,她改稿时的最佳状态。“龚总从市里过来了,定了七点在给他接风,你也一起来。”秦源电话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应手下的问题,“他带老婆来的,你陪陪她。”
“我在备课,下周有领导过来听,我得好好准备。”余岚知道,这个理由对秦源是没说服力的,但身体不舒服的借口她不能再用了,几天前她刚刚用这个理由避开了一次和经销商的饭局。
秦源电话里笑了笑,带着半是请求半是命令的口吻说:“你周末还可以备课嘛,我保证周末不打搅你。现在就派司机去接你。”
秦源语气柔和了许多,但这柔和的外衣之下,仍然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而他所谓的“保证”也只是一种为了达到目的哄骗罢了。
余岚看着屏幕上修改了一半的稿子,刚才还沉浸其中的她现在已经完全无法进入状态了,她索性直接关了电脑,仰头闭目,靠在椅子上,等待着司机接她去赴宴。
饭店的包间里,除了秦源这个分厂总经理,化工厂里的其他几个负责生产、销售和采购的主管也都早已到场。余岚坐在包间圆桌旁,只记得这三个经理的名字,却又分不清名字和真人的对应,尽管秦源多次提醒她把他的下属的名字、职位和脸对上号,以方便见面时打招呼,她却只是附和着,从来没打算记在心里。
这些人都和秦源一样沉默着,彷佛在积蓄能量来欢迎他们的上级领导。龚总进包厢时,一个差不多能当她女儿的女孩轻挽他的手臂,与他一道进来。那女孩一头淡栗色圆筒及肩卷发、脖子颀长。大家站起来表示欢迎,余岚被秦源提醒,也下意识地也跟着秦源站起来。
龚总挥挥手,大家齐齐落座。余岚之前就见过龚总一面,她对他的印象,主要是源于他上下嘴唇闭合时,有一处暗青色的葫芦形胎记。余岚陪坐在龚总的妻子身边,但龚总的妻子似乎并不想和余岚单独相处,她总是时不时插话到秦源和龚总的谈话中,彷佛意在宣示她绝不是这场酒席上的一个艳俗的花瓶陪衬。
她那并无甚高明的见解,也借着龚总的面子,获得了一种权威的认可。
饭局上,大家干了一杯后,龚总就一直在叮嘱秦源和安全生产主管,要重视安全和污染问题,他们的化工厂才在这里刚刚开到第三年,就更加要注意,千万不能给当地政府留下恶劣的印象。不知道何时,余岚的思绪已经飘飞出酒店的包间,回到了办公室。她在头脑中想象着那篇稿子:哪一处的场景应该调换顺序,哪一处的对白或许语气收敛一点会更好。
在头脑中把这些错误的地方全都修改完毕后,她试图以局外人的眼光重新审视这篇小说。又不知从何时起,秦源和几个主管的手里已经捧着满溢的酒杯站起来了,秦源叫了声她的名字,要她站起来给龚总敬酒。她虽然已经意识到了秦源的要求,可是她的头脑还迟迟停留在那篇稿件中,不愿意被拉回来,和他们共襄盛举。
“弟妹不喜欢喝酒,不用勉强。”龚总的手挥了挥,笑呵呵地说,之后又问余岚,“听小秦说你是老师?”
余岚站了起来,虽然她也知道龚总说的是客套话,但龚总的一番客套巧妙地掩盖了她走神的尴尬。余岚一边倒酒,一边简单回应。龚总夸奖了一番教师职业的伟大,随后话题一转又再次回到秦源身上,说让余岚不必这么辛苦,这个地区的中学看重教育,不比其他学校,做老师其实压力还挺大的,秦源现在是分部的总经理了,也该考虑让余岚在家做个专职太太了。
栗色头发的龚总妻子有一阵没说话了,龚总这话一出,她顿时产生了强烈的表达欲,说余岚早就该这样了,女人本来就没几年好时光,操心工作让女人变老,事业是女人的天敌。大家都被这话逗乐了,连连肯定,余岚看的出,这是内心真诚的微笑,每个人的微笑中充满着同意与赞赏,像是自然规律一样毋庸置疑。
在龚总简短发表了一通结束语后,这顿饭就在欢畅的气氛中散场了。
送走龚总后,秦源开车带着余岚准备回家。入夜没多久,小镇的主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辆了。秦源仍一直专注地盯着前方,余岚则一直在车里低着头。余岚本以为秦源会提起饭局上她的心不在焉,但他一个字也没说,看起来也没有在心中暗自积攒着怒意、到了一定关头来一场倾泻式的总爆发。
“明天,我想去养老院看看伍姨。”
“其实,你没必要去常看她的。我们给他的钱,一分都没少。”
“我没想让你陪我一起。”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三年前,她和秦源一起刚到清远时,为了方便秦源的工作,秦源决定就住在镇上,找一处民居。当时经镇上人的介绍,一座装修别致的二层小楼成了他们的首选。房子的主人只听说是个性格看起来冷冷的女人,膝下并无子女,只是年纪到了,不太能照顾自己,已经办理了去养老院的手续。四处找房子,伍姨见了他们一眼,对秦源没什么好脸色,但看到她之后,还是决定把房子租给他们,并让他们随意改装。伍姨说,去了养老院的人,再回来,就是死的那一天,而且这里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她期待着明天的会面。
回家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本来要向左拐,秦源接到一个电话后,却打了右转向,那是去化工厂的路。
“厂里刚才出事了,我去看看。”车开到半途,他才解释。
自三年前和秦源一起来到这里后,余岚从来没去过化工厂。有次,当她和同事聊天时谈到这话题,同事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令他们感到匪夷所思。他们每个人都像熟悉自己的工作一样,对自己的另一半的情况了若指掌,对方只要有任何不轨之举,他们随时都能尽收眼底:对方的人脉、联系最多的同事、有暧昧的异性,这些都进入了每一个人的资料库,以便问题萌发时,随时发出预警。
而余岚对丈夫的办公地竟然完全不在意?这似乎完全击溃了他们的想象力。这种大意的行为似乎是对他们各自预设的危机感的藐视。
紧接着,这些人就奉劝余岚最好看紧点,似乎他们已经笃定,余岚再这样漫不经心,他们就只好坐等看她的婚姻危机了。这次聊天过后,那些同事再见到余岚,总是善意地提醒她要常去秦源的办公室看看。
劝她去秦源化工厂多走走看的多是一批年轻的同事,劝她别继续在学校受苦受罪的则多是和龚总年纪相仿的另一拨中年人。比如,和她同一间办公室的于澄海,他教五年级数学课,每次带着量角器、三角尺从教室回办公室时,他那沟沟壑壑如同树皮的脸上总有一段挂着粉笔末。每次下课回来,老于拿余岚打趣,他总是说余岚应该和她一起“退休”,有一个当化工厂老板的老公,就该在家好好享清福。
秦源将车开到化工厂大门时,跟余岚说,刚才下属打电话,说有人在车间破坏化工厂的设备。余岚和他一起下车,进到车间里。她和秦源从人群中挤进去的时候,身穿化工厂制服的壮汉主管猛的一拳,击打在那人的脸上,那人鼻子里的鲜血顿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站起来踉踉跄跄要反击的时候,又是一拳,将那个人完全击倒在地,这仿佛成了一场炫耀他的实力的擂台。
看到秦源过来,壮汉说,就是这个陈自力,刚才耍酒疯,趁这交接班的时间,带着板斧溜进来,砸我们的设备。
那张脸已经血肉模糊,听到壮汉提到“陈自力”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他是翁红月的丈夫。几年前陈自力是跑长途货运的,在大西北的公路上撞死了一个人,为了不坐牢,选择跟对方赔钱私了,卖了货车,自此整个人都变得一蹶不振,成天酗酒,在家不工作,翁红月自此也没少挨他的打骂。只是派出所民警觉得这些都是私事,并不想介入进来。
壮汉似乎觉得秦源没有让他住手,正准备在秦源面前再继续教训陈自力时,被冲进来的一个年轻警察双手按住已经发力的手臂,随后另一个警察也从人群后方挤过来,是姜小问的爸爸老姜。
老姜蹲在地上,凑过去问:陈自力?倒在地上的陈自力不回应老姜,却只是唱着笑着,仿佛自己被如此暴打是一件颇为值得庆贺的事情。
“刚才来的时候,我已经拨打了120,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老姜说话间站起来,对那个年轻一点的警察说:“安腾,让他们赶紧散了。”安腾驱散着围观的化工厂职工,职工散去,安腾拉住那个刚才殴打陈自力的员工,警告他:“陈自力这条命要是没了,你就等着坐牢吧。”
“安警官,他来厂里闹事,你威胁我算是怎么回事呢?他趁着我们交接班的时候,偷溜进来,砸我们的设备,你现在不问他的责,倒怪起我来了?”
“他砸你的设备,他会承担自己的责任,但你不是警方,不是执法人员,你对他这顿拳打脚踢,就不合法。”
“那听你的意思,你打他就是为民除害了呗!那你打啊。”
“好了,都别说了。”秦源终于开口,走到壮汉面前,“你配合一下,去派出所做个笔录,把详情说一下。”
秦源转而礼貌的对老姜说:“下属的心情希望您可以理解。毕竟化工厂的这批新设备是我们上个月刚买的国外进口货,陈自力不声不响进来破坏设备,我们厂内管理的失职肯定是第一位的,但他这么做,已经触犯了刑法,去坐牢也不为过。”
那个叫安腾的警官把壮汉带走,去做了笔录。老姜留下来和秦源说话,等医院的救护车和家属过来。
“秦总,这个陈自力为什么要砸你们的设备,你们以前闹过矛盾?”老姜问道。
“年初,厂里招人的时候,陈自力曾经在这里面试过。考虑到他酗酒,个人情绪也控制不好,人事部最后没有录用他。现在看来,有些像是蓄意打击报复了。”
老姜说事情会调查清楚的。余岚想尽快离开这里,翁红月是她的同事,她们在这种地方碰上了,只会让双方都觉得尴尬。她问:“姜警官,翁老师会过来吗?”
“本来是要让她来这里的,既然你在这里,我让他直接去医院。”
当天晚上,两人回到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余岚躺在床上,秦源看上去并没有被这件事情影响。她的脑海中却时时映现出陈自力那张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