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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肆伸出食指,遥遥一指:“你看。”
孟雪里转头,望向天际缝隙。裂痕起初令人惊奇,看久了,便习惯了。不仅是他,世人都习惯了,好像每天看见日月星辰,闲时举目观赏,忙时忽略它们。
此时门缝还是那道门缝,孟雪里没看出所以然,拍案就想发火。
却听胡肆问道:“你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灵貂,谁教你化形之术?”
这个问题完全与刚才的对话毫无关联,孟雪里皱眉,没好气地答道:“感应天地,无师自通。”
他在圣雪山照星光化形,对冰面自照,才知自己化作银发披散,柔嫩貂耳的少年模样。
胡肆又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妖化形之后,形貌与人相似?”
孟雪里被问住了:“这……”
胡肆:“你也见过魔族吧?他们成年后的形貌,除了有角有尾,发色瞳色与人不同,还有其他区别吗?”
“没有。”孟雪里摸不着头脑,却被胡肆循循善诱的语气吸引,不禁思考起来,“我想起来了,霁霄讲过一种观点,天地初开之时,人、妖、魔三族始于同一祖先,后来三界隔绝,因为灵气浓度、环境不同,呃,还有很多其他原因我没记住,逐渐分化、繁衍为三个种族……可你到底想说什么?”
胡肆忽然出手,一把擒住孟雪里的手腕:“走。”
孟雪里浑身汗毛倒立,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胡肆已经松了手。
他们出现在一条“小巷”内,孟雪里晃晃脑袋,才看清两侧不是墙壁,竟是高大的书架。
房顶是无色琉璃顶,明亮天光倾泻进来,一排排书柜如群峰林立,一眼望不到边。
孟雪里:“这是哪?”
“我书房。”
胡肆所修道法庞杂,藏书也包罗万象。胡肆抬手,身旁书架猛一摇晃,一幅画轴飞进他掌心。
孟雪里配合地展开画轴,此时他的求知欲盖过了杀意。
“这是人的骨骼、经络、穴窍图,记住这张图。”胡肆又抽出两卷画,“这是妖族、魔族化形、成年后的,三张图对比来看,像不像?”
孟雪里做过妖、做过人,很快答道:“像。这说明什么?”
“说明千万年的进化告诉我们,这种身体构造,才最适合吸收此方世界的灵气。所以无论是哪一种族,开智到一定程度后,都会呈现出相似形貌。”
孟雪里恍然:“三族同源的观点,就是从这里来的?”
胡肆伸手点点书架:“还有很多古典籍佐证,但你多半看不懂。”
孟雪里:“……”谢谢你说“多半”没说“全部”。
他想说要不然我试试,但胡肆又换了个问题:“瀚海秘境是霁霄从‘界外之地’取来的空间碎片。原是上古大能的洞府,你知道吗?”
孟雪里:“大能飞升后,在此方世界开辟的空间破碎,碎片流落‘界外之地’,是霁霄炼化后投入瀚海,才有了‘瀚海大比’,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去过。”
那次大比有变,他与“肖停云”送一批年轻修士走传送阵离开,临别时孟雪里嘱咐他们:霁霄选在这里举办大比,是要提醒后辈修士永不停歇地向上攀登,“飞升”曾经存在,并非虚无缥缈之事。
胡肆问:“上古时期,有人飞升。为什么现在没有了?为什么那扇门消失了?”
孟雪里伸手指天:“我要是知道为什么,我早就上去了。”
胡肆:“我看过所有关于‘通天之门’的记载。准备地说,此方世界根本没有门。不存在修为到达一定程度后,天道就自行为你‘开门’的情况。想飞升,只能自己冲上去,把天冲开,明白吗?”
孟雪里点头,他感觉自己在听课。胡肆的确适合当先生,他再次想到。
胡肆看向天际裂痕,终于说到关键处:“前有风月城阵法调动万妖之力,后有霁霄借人间万剑之力,但它还差一点,你觉得,差在哪一点?”
“还差……魔族之力?”孟雪里试着回答,话才出口,又觉不可思议。
胡肆露出欣慰表情,好像看到一个争气学生:“对,此方世界既然三族同源,那要打开通天之门,少了谁的力量都不行。万妖不够、万剑不够,还差万魔之力。”
“从哪里借来魔力?”孟雪里怔怔道,“他们怎会与人、妖两族合作?”
百年前,魔界入侵人间不成,元气大伤。四年前,霁霄前往界外之地,与转世天魔同归于尽,身死道消,才有了后来孟雪里与“肖停云”的相遇。
那时界外之地空间崩塌,方圆百里所有生机湮灭。寒山发丧,唯独孟雪里不信霁霄死了。
孟雪里想到此处,忽然浑身一激灵,一阵刺骨寒意窜上后背。
“你真可怕。”他对胡肆说。
自霁霄而死,所有事情串联成线,形成收尾相连、严丝合缝的圆环。
他呆怔原地,被胡肆握住手腕也没有感觉,直到天旋地转,两人再次回到湖心岛茶亭。
湖风依旧,流云飘散。
胡肆松开手,自袖中取出一物,放在琴边。那是一颗剔透明珠,散发着柔和光彩。
“这是霁霄杀死的那只天魔的魔元。按魔族力量分布,一只天魔,顶一万只低等魔族。”胡肆说,“现在,万魔之力有了。”
孟雪里声音干涩:“你做那么多事,就为了这一刻?找到打开‘通天之门’的方法?”
“即使没有我,那些事依然会发生。灵山死于贪欲和妄念,归清死于权欲和嫉妒,我只是穿针引线,顺水推舟。”胡肆微微笑道:“你觉得我做得多,那霁霄做得少吗?”
“霁霄和你不一样!”孟雪里大声反驳,不知想反驳对方,还是说给自己听。
“的确不一样,否则他不会跟我吵架,还非要救你,还去磨梳子,那是我为他铸的剑,他就给道侣磨梳子?”胡肆这样说着,自己气先笑了,“幼稚,他以为我会生气吗!”
两人为“通天之门”频繁争执,胡肆甚至对霁霄说:“你做得太多。如果你因此而死,我不会救你。”霁霄向胡肆讨回“惊风雨”,固然有“厌倦风雨”之意,也未必没有与师兄赌气的成分。以霁霄的心胸和境界,不必与任何人赌气,师兄除外。
后来他喜欢上孟雪里,长春峰池底说的话,也的确出自真心。
但孟雪里不知这些,一时语塞,心中酸楚。
胡肆继续道:“我知道霁霄准备了三条海蛟,他等着有一天,有人乘上化龙的蛟,彻底冲开通天之门,去往无边无际的天外宇宙。即使他失败了,尽力试过也不后悔,况且蛟有三条,还有两人可以一试。再不行,还有他的学生们,按他的说法,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
霁霄建立学院,鼓励打破门户之见,各派法门取长补短,交流学习,整个修行界共同进步。直到某一天,有人去冲开那扇门。是谁不重要,哪一天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方世界终会等到这一日。在此之前,人们正常生活,修士照常修行,无需多虑。这一观点,霁霄在拥雪学院的教学中反复提及,后来流传开来,受到人间修行界广泛认可。
“两百多年师兄弟情谊,为何不能相让?”孟雪里问。
胡肆沉默片刻,说道:“小时候,他想看什么书,使什么剑,我都能让给他。但这一次,让不了。我得抢在他前面,抱歉。”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怒火:“那扇门真的很重要吗?值得你们这样打生打死,算天算地?”
“修行没有终点。修士活着就要探索,求未知,求超脱,求能求的一切。”胡肆说着,拿起案上“魔元”笑了笑,“你能来我很高兴,你有妖族神魂,人族真元,只差一步,就能三族合一,舍身合道了。”
话音未落,天光倏忽暗淡,风起云涌,浓云遮蔽霞光,阴风怒号。
孟雪里蓦然变色。
整片天湖被狂风卷起,波澜沸腾,竟然升起道道炽热白烟。天地间磅礴灵气向湖水奔涌,水浪化作岩浆翻滚。
湖畔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俱作燃材,熊熊烈火围湖而烧。
若从更高处看,它像一座燃烧的熔炉,巨大无比,如果天神要炼器、炼丹,当用此炉。
湖心岛屿,正在熔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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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城,拥雪学院。
缠绵春雨季过去,天气晴好,枝头花叶繁茂,燕语莺啼。
“请教剑尊,修士过度干预凡间事,真的会影响自身气运吗?学生昨夜读到一本书,书上说倘若修至圣人境,天地气运系于一身,一举一动就更要小心谨慎,圣人干预修行界,相当于普通修士干预凡间。替天道制定规则,会遭天道降临厄运惩罚,请问这种说法是真的吗?”
霁霄这堂课接近尾声,学生们开始自由提问。问题稀奇古怪,什么都有。
霁霄想了想答道:“你看的那本书,可能是我师兄写的。”
学生不知他在认真说,还是说笑话,也不敢笑。
霁霄继续道:“他曾劝我别做得太多,要学会借剑,但对于剑修来说,有时可以借剑,有时绝对不能。有些问题暂时没有答案,或者答案不是唯一。写书人观点不同,你们要有自己的想法,自己选择相信谁。因为世上未知之事,本就太多。”
学生听罢行礼道谢。
“至于修士该不该干预凡间……你在外游历时,路见不平,拔不拔剑?”霁霄问。
“当然拔剑!”那学生朗声答道。
“看到就拔剑,那如果看错好坏,误帮坏人,错杀好人,又怎么办?”霁霄再问。
“这……”
“你若不敢拔,但凡遇事便畏手畏脚,磋磨剑意锐气,又怎么办?”霁霄三问。
“我,那我多看一段时间……”学生想了想,坚定答道:“明辨善恶比拔剑更重要,这不会影响我道心。”
霁霄微笑。
他忽然抬手,一道流光自窗外飞入,落入他掌心。
“速来,救急!”这是一封传讯符,上面有雪山冷冽的味道,和孟雪里温暖的气息。
霁霄脸色微微变化。
学堂一时寂静,众人屏息,猜测天下出了什么大事,竟令霁霄真人变色。
霁霄挥袖召来一朵云:“今天先上到这里,我该接我道侣回家了。”
学生们松了口气,又觉得就算妖王今天不想上课,偷跑出去玩,剑尊这话说得也不对劲,像长辈去接小孩放学。但他们不敢问,也不敢笑。
只有一位性格最活波,年龄最小,稚气未脱的小弟子,喊话道:“请教剑尊,孟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孟师了。”
想是真想。孟雪里随身带一只零食储物袋,装满松子仁、蟹黄瓜子、糖炒栗子之类,自己吃的时候,不忘发给年幼弟子吃。当然这个理由他不敢说。上剑尊的课就是这样,有一百种不敢。
霁霄:“明天吧。”话音远远传来,人影已在天际。
小弟子像是得到至高保证,欣喜道:“好,明天见!”
霁霄驾云飞渡,寻信而去。
雪花铺天盖地。山间雪崖陡峭、冰川横斜,孟雪里的气息越来越近。
“雪里!”霁霄看见温泉旁的熟悉人影。
“轰!”两侧雪坡剧烈震荡,洪水般积雪倾泻而下。
霁霄视线模糊一瞬,百余根冰锥顷刻破雪而出,每根足有十丈长,四面横斜,交织成笼。
这是困阵,在霁霄眼中,是一个劣质陷阱。
霁霄:“他不在这里?他在哪儿?”
雀先明没想到这么快被识破,变回自身形貌:“对不住,阿貂让我拖住你。”
霁霄环顾四周,一边感知孟雪里位置:“你知道这对我没用!”
忽然他看了眼雀先明额头,神色有些诧异:“他去了天湖,对吗?你跟我想法一样,不想他们中任何一人死。否则你不会去见胡肆。现在还来得及!”
雀先明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别胡说!”
孟雪里都没有看出来,霁霄如何得知?这对师兄弟太可怕了。
霁霄:“你身上有一道护身符,刚种下不久。我师兄种的符,我认得。”
在他眼中,雀先明脑门上明晃晃写着“我有人罩”,然而后者根本没意识到,仍表情茫然。
“你觉得雪里做错了?要阻拦他?”
霁霄摇头:“道侣之间,不说对错。不仅阻拦他,也要阻拦胡肆,他们现在很危险。请和我一起去天湖!”
说话间,雪水消融,冰锥粉碎,漫天冰屑飞扬。
雀先明:“你在威胁我?”
“不。”霁霄认真道,“我是请求你。”
雀先明一怔:“我终于有点明白,孟雪里为什么喜欢你了。”
能用剑解决的事,霁霄居然愿意用“请求”。
与霁霄相比,自己拿羽毛换鲛珠算什么。英雄负荆不自由,谁能一生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