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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里在道侣怀中安心睡去,呼吸均匀。
霁霄临走前,在床头留下一道剑气,丝毫没有锋锐之意,只像长春峰一缕暖风,守护着孟雪里的美梦。
风月城的夏季,白日晴朗炎热,夜间阵雨来去匆匆。
细雨后空气清新,阴云豁开,月光格外清亮,如水银泻地。竹林间虫声再起,恢复雨前的繁密。
霁霄走出竹里馆,月光落满襟怀,草叶雨露沾湿他衣袍下摆。踩过水泊,没有一点声音,走过曲径,没有一只鸣虫被惊动,他似乎以某种奇妙方式,与竹林融为一体。
竹林尽头,楼后|庭院,有两位妖仆提灯值夜。
忽然一妖眯眼,惊问同伴:“你有没有看到,一条白影闪过去?”
“你眼晕了吧,风吹花落啊。”另一妖指了指头顶。
雨后凉风中,高大玉兰树簌簌摇曳,硕大、洁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
那提灯妖仆抬头,怔然望着飞舞落花:“……是风吗。”
霁霄穿过庭院,走入“红尘醉梦楼”大堂,如入无人之境,堂中歌舞喧闹依旧,金粟凝空,银花照夜。楼外街道千灯如昼,群妖嬉笑游冶。霁霄周身气息愈显圆融,好似与整条街融为一体。
花街柳巷之外,风月城酣然沉睡,屋舍封门闭户,如另一世界。
街上不时走过几队巡夜妖兵,甲胄锵锵,火把憧憧。万妖大会将近,镇妖塔罪妖仍在潜逃,这使城内守将日渐焦灼。特殊时刻,大妖可以继续寻欢作乐,小妖们却绝不会深夜游荡,以免成为形迹可疑的排查对象。
大道空荡荡,道旁树影婆娑,檐下灯笼摇晃。霁霄负手独行,慢悠悠地逛街。
一队神情警觉的巡夜妖兵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步履匆匆,视若无睹,如同路过一棵树。
雨后石板未干,月辉照耀下,泛着一层银白色水光。温度不凉不热,很适合逛街。
前世的霁霄,几乎没有深夜逛街的闲心思,闲功夫。他存在感太强,世人避他,风雪也避他。重修一回,更懂得和光同尘,融于天地。
在妖界这一路,他站在孟雪里身后,不动声色地引导对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对霁霄来说,当然有更简单直接的办法,但道侣相处不在朝夕之欢,道侣是要一起飞升的。事关孟雪里道途,他愿意多用些耐心、细心,让孟雪里自己打开心结,了却前尘恩怨。目前收效尚可,不出意料。
方才霁霄问孟雪里,“你进风月城,看了一路,觉得如何?”,孟雪里的回答很长,多半出于对建城者的了解。霁霄不认识灵山,若要他看风月城,需得真正地“看”:看建筑的轮廓,群妖的面目,夜风的去留,月光的明暗。角度不同,眼力不同,所见自然不同。
城中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万事万物,共同构筑了这座城,决定这里天地灵气的运行轨迹。
修行者的神识到达一定境界,可以窥探这种无形的轨迹,也就是“灵气线”。
于是在霁霄眼中,那些花树草丛、楼阁亭台、街道飞廊的颜色渐渐淡去,变得透明,仿佛一块块琉璃被月光穿透,只留下模糊影子。
取而代之的,无数条覆盖其上的灵气线逐渐清晰,它们并非杂乱无章,反而严格按照某种规律交错、变化、延伸,织成一张通天彻地的大网。
目之所及,世界被抽象成清晰的线条,如同拂去迷雾,看见雾后真花。
霁霄微微蹙眉。风月城果然不对劲。过于井井有条的灵气线,就像长春峰的“万古长春阵”,是精心雕琢的结果。
它表明风月城也埋着一座大阵。
阵法是人族造物,妖族不擅长,何况埋设如此复杂、精密的大阵。人间谁有这般本事,教那位新妖王设阵?
霁霄想起在瀚海秘境时,孟雪里带领一众年轻参赛弟子,于中央城天井打坐突破,自己在旁守关。恰逢淮水周家供奉,及伪装形貌的明月湖修士合围而来,要捉拿孟雪里去公审,他们声称泰珩真人得到神器“照影镜”,可照神魂之影,证明孟雪里是妖……然而随后一场混战,不提也罢。
人间有来自妖界的照影镜、妖界有镇妖塔二层的困妖锁链、风月城的宏大阵法。
两界相隔十万八千里,世事却能如线串珠,连在一起。
霁霄叹了口气。表面看,灵山大王与归清真人交易,归清送上法器和阵法,帮灵山巩固王位;作为回报,灵山将妖族神器“照影镜”借给归清,归清又转交泰珩,助其颠覆寒山。
泰珩自认为计划周全,却是盘中棋子,归清自认为是执棋之手,却不知有没有更大的棋盘。
霁霄不得不多想。多想一步很容易,毕竟如今人间,只有两位圣人境。归清活得长,老谋深算,但推演一道,胡肆造诣更高。
霁霄举目望去,万千灵气线向阵枢汇聚,那是风月城的最中央、一座圆顶宫殿。
……
宫殿壁画已然完工。灵山大王亲力亲为,从设计图纸到收笔,一件耗时三年的大工程,是妖界从未有过的恢宏作品。
跳跃烛火下,形态各异、张牙舞爪的群妖仿佛活物,被定格在墙壁中。
温柔忧郁的宫廷画师,与活泼可爱的鸾鸟小妖秉烛看画。
不论看过几次,鸾鸟都深感震撼,一边忍不住惋惜,她问:“你还会再画貂吗?”
“会的。”画师笑了笑,“我那位朋友也要来万妖大会。”
孟雪里的行踪原本在他掌握中,却突然失去线索,好像得到旁人指点。妖兵遍寻不获,只找到黑山崖下鹰将的尸骨。灵山因此恼怒,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才有意思,更期待与孟雪里的重逢。
鸾鸟知道,画师过去的朋友就是“雪山星夜图”中的雪貂,她衷心祝愿道:“希望你们能和好。”
画师摇头:“或许他有了新朋友,比我更好。”
鸾鸟不假思索道:“仅这一笔好画,满纸真心,世上谁比你好?”
画师微笑:“谢谢。”
答得不错,今夜不吃她了,且让她再活一夜。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灵山想,除去我与孟雪里,妖族皆是头脑简单、愚笨呆傻之辈。孟雪里若死了,我该多寂寞。
鸾鸟误以为俊美画师夸自己是他“知己”,霎时红了脸,心慌意乱地低下头。
灵山什么都想要。有了统御万妖的权力,又开始怀念肝胆相照的兄弟;想要温暖妖心的友情,却觉得众妖不配与他为友。
他自认是妖族灵智最高者,就应该得到一切。
……
黎明时分,花楼欢宴初散,霁霄回到竹里馆。
他在案前铺纸磨墨,画下风月城的灵气线。
画毕,道侣尚在贪睡,砚中尚有余墨。
霁霄想了想,换一张纸,寥寥几笔,勾出一幅新画——
一只小白貂仰卧在堆叠的锦衾薄绸中,四爪大张,毫无防备地露出肚皮,姿态闲适自在。天色未明,室内光线昏暗,熹微晨光穿过窗外竹海照进来,唯独将酣睡的小貂照亮。
兴尽,他搁笔离案,转去厅中小茶几,给道侣剥松子。
孟雪里醒来,身边不见霁霄人影,却感知到霁霄气息,闻到松子香气,心中安定。
他披衣下榻,去寻道侣,路过书案,余光扫见案上画纸。
那画笔触简单,随性而至,偏生动至极。孟雪里盯着画,仿佛看到小貂睡梦中歪头避光,还动了动柔嫩貂耳。
他脸颊一红,小心翼翼将画纸卷起,收入袖中。
雪貂图下面,露出另一张纸,布满极细密、复杂流畅的线条,不见顿笔的墨痕,仿佛每一条线都用标尺丈量过。
孟雪里凝神细看,目光被线条牵引,心中泛起微妙的感觉。
“看出什么了?”不知何时,霁霄已站在他身后。
孟雪里回神,笑了笑:“看出你今天心情不错。剑尊墨宝难得,我收起来,有机会去‘亨通聚源’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