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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珏找蒋管事,让他给万花楼内外看守放一夜假,顺便提醒百荣城的百姓,夜里别往万花楼那边去。
蒋管事何其人精,眼珠子转一圈便知道这事儿与沈清有关,毕竟沈清收画时他也瞧见了。
“赵爷,说句不好听的话,仙道之说只是传言,那闹得沸沸扬扬吃人肉,喝人血的,才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跟前的,您……”
蒋管事的话并未说完便被赵珏一记眼神给制止了,他不怕说多错多,就怕眼下不说,来日赵珏走错了路。
渝州和百荣城能归顺于赵珏麾下,便是因为他不像王家军那样傲慢粗鲁,将百姓也分个三六九等,也不像旧南楚那样沉迷求仙问药的歪门邪道,搜刮民脂民膏让百姓民不聊生。
水头寨虽是山匪出身,但也讲义气,不论南来北往的哪路难民,只要是诚心走到水头寨来求庇护的,水头寨无不接应。
赵珏更是。
蒋管事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深知他为人大义也有几分野心,多次死里逃生避开厄难,像个天生的传奇。
这等人物,能走得更高,更远。
他今日提的这话,便是怕赵珏也如那旧南楚一样,信奉仙道,在身边养个漂亮的,会些障眼法小道术的妖女,来日却成祸患,断了自己的青云路。
聪明人的话点到为止,赵珏自然知道蒋管事的用意,他亦有考量,所以任凭心跳再快,再乱,赵珏也没想过要与沈清如何。
他尚留理性,告诉自己因为沈清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才会多帮她几分。
夜幕降临,万花楼前的看守本来就不多,几人被万花楼内的臭味熏得头昏,难得有假,也没问个原因便匆匆离开。
临近万花楼的几条街拉起了界线,不允许百姓靠近。
实际上百姓也不敢靠近那里,几日前金光闪过,万花楼里闹妖之事还未消停,仍旧在百荣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待到百荣城的灯火灭了大半,沈清才从驿馆离开,走到万花楼跟前,她远远就看见了一抹背影。
男子穿着一身玄衣,宽肩窄腰,乌发高束,有那么一瞬沈清会恍惚地将他的背影与毕沧的拼凑在一起。
赵珏除了身形和毕沧像之外,明明哪里都不一样。
他一身武艺,为了方便会穿束袖的衣裳,衣料也是简朴的类型,头发扎紧,又因身处高位,身上佩戴了不下两种玉佩腰牌。
毕沧不爱束手束脚的衣裳,也因皮肤娇嫩对衣料多有讲究,他的头发总是一根发带松松挽起一束,不愿坠戴任何配饰。
万花楼前无灯,月也有一半隐入云层之中,沈清愣愣地盯着赵珏的背影看了片刻,再眨眼,又觉得他与毕沧哪里都不像。
很奇怪,沈清蹙眉垂下眼眸。
难道是她与毕沧分开太久,所以见一个人便会在那个人身上找毕沧的影子?
可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赵珏与毕沧有些相似之处了。
行至万花楼正门,赵珏转身看向沈清。
心跳乱了,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深吸几口气按捺下去,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莫名的紊乱。
沈清朝万花楼内走去,问了句:“过来盯着我?”
赵珏竟也能与她打趣:“我怕你跑了。”
沈清轻声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放心,你在这里,我跑不掉。”
赵珏意外地朝她看去一眼,便听见沈清轻飘飘的一句:“毕竟我还欠你一个心愿未了。”
她说这话时,目光已经落在了漏入月光的万花楼穹顶破洞上。
沈清抽出一张黄符,随手朝前扔了过去。符离手的瞬间燃烧,猝起的一团火焰明明灭灭,符灰散落,无风却动,贴在上万花楼的朱漆大柱上。
一束银辉照在朱漆大柱上,那里原先什么也没有,却在符灰贴上后渐渐显现出了一道猩红泛黑的印记,那印记像是手掌,又像是什么利爪形状。
大柱分毫未伤,连朱漆都没掉一点,那印记却很深,在符灰落尽时又渐渐消失了。
沈清看见爪印时,心便揪了起来。
她抿嘴从荷包中搜出了一堆法器,都是丹枫仙人留给她的。
彼时丹枫也知道自己走得很没有义气,将她能留给沈清的都留了,一些看似没有用的如今也派上了用场。
其中便有一样法器是还惊香,说是香,其实是个鼎。往鼎中放入写了咒文的符纸,符纸便会燃烧出一缕缕香烟,香烟如朦胧的一面纱帐,铺于万花楼的现场,便能大致还原这里曾发生的事。
沈清点燃还惊香,让那香顺着万花楼朱漆大柱上的爪印去还原爪印的由来,那丝丝缕缕的香迅速蔓延,如雾一样团在了万花楼中。
卖宝当日的画面朦朦胧胧,却迅速掠过眼前。
死掉的那个鹿人扬手宣扬自己的宝贝,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出现了一块雕刻咒文的石头, 石头绽放金光的刹那,沈清便看见了毕沧。
银色的发几乎与那团团白雾融为一体,可他那双猩红的眼却在夜里尤为亮眼。沈清看见他悬在了朱漆大柱边上,一只手扶柱,另一只手伸长朝锦盒探了过去。
惊叫声四起,竟也能从这团屋中不太清晰地传出来。刹那间人群四散,好些人撞作一堆,那些喝多了酒的在这一瞬也立刻酒醒,万分惊恐地望向突然出现的妖人。
赵珏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此刻所站的位置恰好就在当时锦盒放置的位置,便让他正面看见了那名银发男子的脸。
他眼如鬼魅,却长着令人惊艳的五官。
突然朝自己冲过来的那只枯瘦的手逐渐化成了利爪,赵珏眼见着那双猩红滴血的双眸中金光闪烁,露出渴求与惶恐。利爪能轻易剖开人的心脏,又极为轻巧温柔地抚摸着那块发着金光的怪石。
“别怕……”
沙哑的声音从团雾中传来,可就在他出声的那一刹,金光从石头中涌了出来,几乎刺伤所有人的眼。
那金光穿过赵珏的身体而过,连带着他心脏也猛然一痛,他再抬眸时,便见那鬼魅般的男子朝他正面冲了过来——
赵珏恍惚地往后退了两步,抬手捂着心口,那里疼得他呼吸停了几息,才慢慢缓和过来。
穹顶破碎的砖瓦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每一块都落在了如今堂内碎瓦的位置上,画面从此时停止,那些横冲直撞的人也因团雾消散而渐渐变淡。
赵珏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呼吸,未发现站在他身边的沈清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就在方才,沈清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极淡,是毕沧身上才有的冷冽的,属于云潭水的味道。
画面消散,腐臭味冲散了那浅淡的气味,沈清再想去寻已经寻不到了。
可她清楚地记得,那道熟悉的味道是在赵珏捂着心口的时候散发出来的。
收起还惊香的鼎,一切纷杂的声音全都褪去,这里又变成了安静却散发着腐臭味的凶案现场。
赵珏觉得身体好转了些,这才直起腰,而后便对上了沈清的眼。
沈清眼睛都没眨地盯着他看,看得赵珏觉得他刚缓和疼痛的心脏又开始带来一阵莫名颤栗,疯狂跳动得叫他再次紊乱了呼吸。
沈清的目光从他的眼,落在了他的心口处,忽而开口:“我能看看你的身体吗?”
赵珏大惊:“什、什么?!”
沈清道:“我想看一眼你的身体。”
赵珏哑言,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弯来。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蹙眉问道:“你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沈清自然知道,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颇为无礼,可她刚才闻到了毕沧的味道,不会是还惊香中幻象传达的气味,那味道就是从赵珏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沈清抿嘴,问不出第三次,干脆随口说:“我看看你的伤。”
说完,她抬手便要去扯赵珏的衣襟,赵珏的脸色在这一瞬变得苍白,他猛然退后几步,捂着自己的衣襟道:“沈姑娘!你、你住手!”
这一声呵斥极为响亮,甚至在万花楼中起了回音。
沈清睁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他,赵珏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举动颇为像被调戏的良家妇女。
他憋红了脸,又有些恼羞成怒道:“我的伤没事!你的符很有效,那些伤也早就已经好了!”
沈清哦了声,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可还是不甘心地朝赵珏的身上看去一眼,这一眼仿佛能将他看透,看得赵珏如被火烧着了一样。
“石上有缚灵的咒文,那石头不简单,在那种混乱之下妖火杀人却有踪迹可寻……死的应当是同一类人吧?”
沈清问完话,没得到回应,干脆回头朝赵珏看去一眼。
赵珏还捏着衣襟,尚未完全回神。
他有些不明白,前一刻还大咧咧要扯他衣裳看他身体的女人,怎才一转身就完全变了模样,张口就是与他公事公办的样子。
且……她说的那些,其实方才赵珏并未注意到。
沈清见他还在发呆,以为他被毕沧的模样吓到了,便提醒一句:“赵公子?”
赵珏清了清嗓子:“是,我调查过,死的都是鹿人。”
“缚灵的咒文并不古老,说明刻咒之人不超过万岁,且一定认得那束金光的由来。”沈清抿嘴。
她没说仙魂之事,只怕说出这话,会给赵珏带来麻烦。
沈清算到了赵珏的命数,也看见了夜空里闪烁的紫微星,眼下无需掐指去算,只需稍微推演一遍便知道,想要成就紫微星,必少不了一统。
而南楚分崩离析,鹿国虎视眈眈,一统则在硝烟战火中成就。
如此,天下恐怕还得再乱一次。
不过如今的平静也不过是表象,若无那干旱数年,恐怕也早就打起来了。
赵珏理了理衣襟,重新直起身子:“沈姑娘知道金光是什么?”
“我知道,但我有些好奇,鹿国人如何会知道。”沈清蹙眉,才走到万花楼门前,脚步一顿,心跳漏了一拍。
她仔细去回忆那画面中石头上的咒文,有些地方实在熟悉,可她又觉得不可思议。
普天之下知晓仙魂的只有三座仙山之主,丹枫不可能往外透露沈清的身份,她甚至连沈清自己都瞒着。
名松哪怕生了执念也未曾离开过灵羽山脉,一生护着仙魂直到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唯一有败露仙魂踪迹的,只有一个绮昀山。而绮昀山中的仙魂早些年被夙遥盗走,如不出意外,也已经被毕沧给找了回来。
沈清不知道那仙魂如今就在她自己的身体里,与主魂早已融为一体,可她知道毕沧一直在追寻仙魂的下落。
因为他还懵懂,宛如稚童时期,便说过他脑子坏掉了,身体不受控地寻到了坤灵镯,也寻到了皇宫深处被夙遥封锁的仙魂。
知绮昀山有仙魂的,一个是广玉仙人。
广玉仙人早数千年前便受雷劫消亡。
一个是夙遥,也就是明光国师。
可夙遥的身体被毕沧打死,魂魄也在皇宫地道中消散了。
却也不是没有漏网之鱼的……
沈清喃喃:“狸猫。”
赵珏见她沉思,便问:“你有那个人的下落了?”
他不知道毕沧的名字,只是这么问。
沈清点了点头,她的确看出了些问题所在。
“难怪我之前一直都找不到他,原来他竟离我那么远,远去鹿国了。”沈清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成拳:“后来他应是跟着鹿国人来到了万花楼,为了那束金光,但因知晓那些鹿人要卖金光,便将他们都杀了。”
回想起方才在团雾中看见的毕沧,沈清心口便隐隐作痛,他的确变了许多,变得叫她有些陌生,可她知道毕沧并未失去理智。
他没有真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他生起的妖火,甚至只追逐那些贩卖仙魂的鹿国人而去。这算他的打击报复,手段狠辣残忍,可也不是滥杀无辜。
“他既然不是杀你的子民,我便不打算为他辩解了。”沈清转而看向赵珏:“但因为他也给你添乱了,我便提醒你一句,鹿国人的野心不可小觑,这一次来万花楼便是征兆。”
赵珏其实也看出了些问题所在,他没想到沈清会如此聪慧,或许她知道的比他还多,便问:“你知道什么?”
沈清道:“我曾与你说过,旧南楚的妖道明光国师为我所杀,但明光国师之下余党众多,恐怕有不少趁乱逃走了,方才我在那笼罩金光的石头上看见的咒文便有些类似明光国师当年所绘。”
“南楚因妖道而毁国运,为长生不老而失天下,其实长生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沈清抿嘴:“你杀了如今南楚的皇帝,三方势力势必要乱上一乱,鹿国人于此时横插一脚,将那道金光送到万花楼——这座有南楚,有王家军,有你赵珏眼线耳目的地方,如何不算是别有用心。”
旧南楚为了长生不老之术疯魔,如今鹿国人主动将仙魂送出,如给瘾君子送药,本要戒断却又再度上瘾,那他们鹿国人再攻入南楚,便如探囊取物。
即便沈清没说那金光是仙魂,赵珏也从她话语中听出了些门道。
加上沈清这叫他眼花缭乱的法术,也不由赵珏不信鹿国人的阴谋。
沈清开口:“我要去阳州。”
赵珏道:“那里早已是鹿国地界。”
沈清点头:“我知道。”
那里也是绮昀山旧址,是那狸猫的出处。
而且,毕沧若追仙魂而去,仙魂真与那狸猫有关,那毕沧也只会在鹿国。
“不行!”赵珏道:“鹿国危险重重,你不能去。”
沈清惊愣,微微扬眉,那眼神似乎在问:你拦得住我?
赵珏也觉得自己口吻过于理所应当,正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再劝沈清不要只身冒险,却在下一瞬看见沈清弯下了腰。
百荣城的雨傍晚就停了,子夜后月明星稀,来日必然放晴。
可此刻沈清却恍惚听见一阵雷鸣,紧接着一阵疼痛从她脊骨深处传来,这一瞬如她的四肢百骸皆被打散,脸色瞬间白了下去,冷汗涔涔。
这感觉,犹如她在连州深山,强行去感知毕沧下落后受到的疼痛,那一次她昏了许久。
不能晕!
沈清浑身颤抖,坚持着清醒。
千万不能晕!
她才有了毕沧的下落,若这时再睡月余,醒来后,她便又不知毕沧经历过什么,去了哪些地方……
“沈姑娘?”
赵珏觉得她不对劲,才朝前一步,便见沈清唇角溢出一丝血迹,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沈姑娘!”